《子胥出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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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胥出奔-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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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吹箫
  我一生都在吹箫。
  一生都鼓足丹田之气,吹箫。我不能泄半口气,不能让箫声中断,只要有人认为我还撑得住,我就不能垮。我不知道垮了之后会怎样,所以我更害怕垮掉。不知道会怎样总是最可怕的,知道了结果,能撑就撑着,不能撑也可以死心了。我的意思是,有的时候,虽然心里已经垮掉了,但表面上还得装着没有垮掉,还得吹箫。
  太阳照在身上真暖和啊。我懒洋洋地半躺在街角的石阶旁吹箫,人们匆匆而过,很少停下来听我吹箫唱歌,只有几个人把同情心丁丁当当地丢在我身前的破碗里。
  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疯子,吹着箫,形貌怪异。但以后人们会这样认为:这个人心里有一团怨愤之火,差不多已烧焦了自己。人们这样传说:在吴市,那个吹箫的疯子心里总想着,总有一天,他心中的火会烧焦整个楚国的国土;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名扬天下,让那些往他的碗里丢过铜子的人也因此感到荣幸,向他们的子孙讲述他的传奇。
  从梅里到吴市,已不知吹了几天箫了。我赤着脚,两条裤管故意用石头磨破,还撕裂一个口子,露出大腿。我披头散发,脸上用烂泥涂上两把,心里恶心,神情却装得若无其事。就这样,我疯疯癫癫地半躺着,蜷起一条腿,把箫举到嘴边吹。
  传说秦国有一个叫箫史的人,箫吹得特别好,结果成了秦穆公的女婿。但他当官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作为,从来不参与朝政,整天和老婆弄玉厮混,最后和弄玉一起失踪了。我的箫吹得不够好,但是说不定也会有一个像弄玉那样的女人看中我,洗去我的伪装,和我一起过上平静的日子,或者一起失踪。如果我有箫史的运气,也不用到这里来吹箫了,可以直接凭借秦国的强大来安全地完成我的使命。我知道运气不好,只能装装想要完成使命的样子。
  我的使命真让我烦心哪,我只是梦想着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却反而不得不把使命挂在嘴边。使命就是那种不得不干的事,或者是放不下的事,像我,其实不是一定要肩负这种使命的,一方面是形势所迫,一方面,也是自己找出来的。可是我如果从吹箫开始,完成了我的使命,那也就是说,我的箫吹得比箫史好。这与艺术无关,而与功业的成就有关。
  我是在梅里决定吹箫讨饭的,因为我发现到了这里,我连人们说话都听不懂,想要拜访一个地位高的人来帮我解决生计,就更加困难。看门人没等弄明白我说的话,就会卖力地驱赶我,以示克尽职守。我很想从此就找一块破地儿,靠耕田养活自己,可是想起过去的繁华岁月,又不甘心起来,又想过体面的日子了。逃亡时的穷日子真是难过,我都害怕回忆了。
  梅里是个小地方,城墙低矮古旧,如果发生战事,自然是不堪一击。可是如今这太平日子,舟来车往,市面很热闹,似乎预示着一个真正的城市即将从这个老旧的故都诞生。在这种地方,一个吹箫的疯子是不会太引人注目的,因为每天都有许多新鲜事吸引人们的视线,人们的好奇心被惯得不是太强就是太弱。好奇心强的人,蜂拥着去看更新奇的事物去了;好奇心弱的人,对周遭的变化视若无睹反应麻木。这两种态度都对我不利。所以我呆了几天后,看看情形不对,就带着芈胜离开梅里,来到了吴市。
  吴市这地方比梅里大得多,看上去也比较安静,甚至有鸡伸长脖子到我的讨饭碗里来啄苍蝇,人们生活得也有规律,在市场上他们总会遇上几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吹箫,就显得比较怪异,我就是要让人觉得怪异。
  三个衣着干净的小孩远远地站着听我吹箫,用手指指点点,忽然就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稚嫩清亮的声音带着恶意,显得特别纯粹。他们开始嘻笑着互相推来攘去,一边还偷偷向我张望。我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抢我碗里的铜子,还是要学着我的模样作即兴表演,以便让我显得可笑,让我出丑。
  这类事小时候我也做过的。有个叫接舆的人,每天“疯啊疯啊”的唱歌,我们跟在他后面也拍着手“疯啊疯啊”地唱,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总是拔高他的形象,说他在唱“凤兮凤兮”,真是滑稽。有两种人会在市头上遇到这样的尴尬事,一种是疯子,一种是落难的英雄,因为英雄落难时就跟疯子差不多。像我此刻,既是落难英雄,又扮成疯子,所以如果没有小孩子来招惹,不能说我虎威尚在,相反,只能说我扮得不像疯子。
  我看到其中一个小孩点点头,捡起一块石子向我扔来。接着别的小孩也开始向我扔石头,而且小孩越来越多,扔过来的石头也越来越多。不过小孩扔石头没有什么技巧和劲力,我一边吹箫,一边用箫尾将石头一一拨落,心里竟产生一点得意,似乎是在两军阵前显示武功。我想我居然已变得这样无聊,真得好好反省一下才是。
  一颗人头连带着半条胳膊从一家店铺里伸出来,冲孩子们高声呼喝,孩子们就飞也似地走散了。那颗头似乎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并没有看我一眼,很快又缩回头去。我想,刚才我露的那一手,是不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连那些小孩,也没有注意到?
  事情总是这样的,这些市井小人,注意到了又怎样?
  吹了一段箫,我开始唱歌:
  伍子胥,
  伍子胥,
  从宋到郑,
  跋山涉水,
  此身无依,
  辛苦凄悲,
  父仇不报,
  何以生为!
  如果我能让芈胜一起来就好了,我吹箫他唱歌,我就可以省不少心,讨饭也会顺利些儿。芈胜在郊外一所破屋里呆着,从梅里到吴市,我总是把他安置在郊外的破屋里。他年纪还小,身份又高贵,可不能丢人现眼,跟着我来讨饭,否则将来被人知道了,我的名声就会变臭。
  我得爱惜我的名声,否则就无法真正过上好日子。但我知道,衣衫褴褛,扮成一个疯子躺在地上讨饭,并不影响我的名声,相反,将会传为佳话。当年百里奚何等落魄,还是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他也没有成为世人的笑柄,反而因为辅佐秦穆公做了霸主,都写进历史书里去了。我好歹是自由清白之身,并没有当过奴隶。在梅里,我就是举百里奚的例子,说服自己上街讨饭。
  想起百里奚,我总会有些激动,心想,将来我总要再次名扬天下的。
  2、被离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借口,那就是:扮成疯子就是我准备再次名扬天下的第一步。我不知道这样干对不对,因为一方面我想让人认出我,另一方面却又扮成疯子,似乎成心要韬晦。这样干的理由是,我事实上是把自己扮成了“风尘异人”,而风尘异人总是有机会引人注目的。
  一个衣着破敝的中年人就在城门边斜着眼看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名叫被离,他出现在这儿,是为了成为我向上层社会攀登的一块阶石。
  那时我看见他这样注意我,他的脸上还露出很惊奇的样子,我就有些触动,心里微微发痒。
  我出身贵族,但知道很多有本事的人都隐身在市井之中,供我们利用,我们总是称这些人为“风尘异人”。在关键时刻,风尘异人的力量不可小看,用得不好,有推卸责任的余地,用得好,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甚至历史的进程。
  风尘异人因为有用,所以我们喜欢结交,并不嫌他们地位低下。我们给风尘异人“知遇之恩”,风尘异人就会为我们卖命。
  其实“知遇之恩”有狗屁用?可是他们却十分看重,会因此感激涕零,不惜把性命交在我们手里。这就是风尘异人“异”的地方,让我们暗暗发笑。他们最多只是想要成名,有时甚至连成名也不想,只要你把他当风尘异人就可以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个衣着破敝、斜着眼看我的人名字叫被离,也是风尘异人中的一个,而且是一个特殊的风尘异人:风尘异人对当权者来说,是隐身在普通百姓之中的,而被离这个人,是隐身在风尘异人中的人,他因为算命看相的水平出色,被吴国公子姬光派来做风尘异人,以便物色真正的风尘异人。
  事情是这样的,吴国有一个很麻烦的传统跟别国不一样,就是王位相传,兄终弟及。姬光认为,前吴王诸樊死后,他的弟弟余祭、夷末都当过了吴王,该由季札继立,可是季札要做圣人,不肯做王,那么王位就应该回到诸樊一房。姬光是诸樊的长子,自然该姬光即王位。不料夷末的儿子倚仗他父亲这座靠山,早就培植了势力,竟然也不谦让一下,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自立为王了。这就是当今吴王僚。
  姬光当然气不过,暗中处心积虑,网罗人才,想争回王位,被离就是一个被他网罗的人才。可是吴王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自己的生命和地位珍惜着呢,据说他身上每天穿着三重铠甲。就拿被离来说吧,他在吴市四处走动,吴王僚就派人监视着。
  被离当时发现我半卧在街头吹箫,在边上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他的脚踩着石板地面,像踩在草地上似的无声无息。他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响。我心里竟有些紧张,觉得有什么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只好低下头,装作没注意到他的样子,其实我一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已屏得眼眶发热,眼前金星直冒。
  “你跟我来。”他轻轻地说。
  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可是他竟这样说了,“你跟我来。”不是命令,不是邀请,不是对话,仿佛只不过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且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竟然低着头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现在我是一个讨饭的疯子,一个假扮的风尘异人。
  我低着头也比他高得多,所以我低头的姿势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他矮似的,这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起身前对着那个破碗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带上。这一迟疑使我感到无比的窝囊和羞惭,只能偷偷地叹息一声:讨饭数十天,我已经销蚀得完全不是从前的我了,堕落真是容易啊,低头真是容易啊。
  他走进堂前,就脱下外衣,同时有人送上一件干净衣服帮他换上。他叽咕了两句,就有仆人过来,打手势让我往里面走。里面是一个浴室。离上次洗热水澡的时间已太遥远了,腾腾冒出的热气几乎烫伤我的眼睛。
  我摸着自己硬实的肌肉,直摸到脑袋上,不禁悲从中来:这大好头颅,好几次都差点丢了,不知道最终会落到谁的脚前,溅出一摊淋淋漓漓的鲜血?
  换上新衣服,不禁精神一振,但衣服太新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没出息,连穿新衣服也怕难为情,真是越来越老土了。
  被离背着手站在客厅里看窗外。我不知道怎么招呼他,只好讨好似地冲他的背影笑了笑。我知道我笑得十分狼狈,可是当时我除了冲他的背影笑笑,也没有别的看起来比较合适的事可以做,好在并没有旁人看见我的尴尬。
  “我听说楚国有个伍子胥在逃亡之中,”被离对着窗外,用楚国话说,“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杀掉了。我想你一定是那个伍子胥。”
  我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是说……是说……”
  被离摇摇头说:“你坐吧,我不会害你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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