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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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蒋子龙-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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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虽然犯了错误,却并未完全倒台,还是可以挽救的。
    在天津我被点名参加一个以“反击右倾翻案风”为主题的话剧创作组,戴罪立
功到小靳庄深入生活半个月。以后我成了话剧《红松堡》的执笔之一,并写出短篇
小说《铁锨传》。轮到写检查的时候手软了,不愿给自己上纲上线,只写800 字,
怀着侥幸心理想混过关去。
    此时风声更紧了。对《机电局长的一天》的批判调门也比以前更高了。
    我的检查不仅让坚定的“无产阶级”左派不满意,也让那些想保护我的人失望。
两个副主编从北京驱车到天津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重写检查。自我批判越深刻
越容易过关,他们绕着弯子对我进行启发诱导,大家都很紧张,字斟句酌,不能不
打官腔,又不能全打官腔。
    我一肚子怨气突然爆发了:一不写检查,二不再写小说。我是工人,谁还能不
让我干活吃饭!
    作者和编者——落水者和船员——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他们想保护我,我拒绝保
护。在火头上还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他们说不服我,也没有加害于我。否则,
他们只要把我的言论整理出来往上一报就会一了百了。我是下班后骑了一个小时的
自行车赶到文化局进行这场艰难的谈话的。我们都饿着肚子,告别的时候我送他们
2 斤天津市粮票。我可以饿着肚子回家,不能让毕竟还是一片好心的主编们空着肚
子回北京。
    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以为从此不写作,脑袋一硬豁出去就行了。
    33  个带着内蒙古建设兵团公函的军官找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声色俱厉地
宣布:“不彻底揭开文艺界阶级斗争的盖子,不揪出蒋子龙批倒批臭就不撤离编辑
部!”一群秀才怎么能应付得了这种全副武装、斗志昂扬的大兵?惶惶然无言以对,
我拖累了神圣的文学殿堂和值得尊敬的编辑们。
    天津文化局创评室找出两个胆子稍大的年轻编辑,戴上当年的红卫兵袖章,做
出一副也是“革命派”的姿态,专门负责接待打上门来对我进行批判的勇士。真难
为他们了。
    我所在的工厂也如临大敌般地做好了准备。奇怪的是那些反潮流的斗士没有一
个找到工厂和我的车间里来。
    一些外地的刊物开始公开批判《机电局长的一天》,其上纲之高、口气之激烈,
令人毛骨悚然。中国是太阳的世界,也是风雨的故乡,眼见我是拖不过去、躲不过
去、顶不过去了。现在讲来像开玩笑,当时却感到周围布满陷井,日夜提防。
    苦煎苦熬了两个月,从北京又来了一位副主编。他不再找我,带着于会泳的信
直接找到市委文教书记。第二天,文教书记亲自跟我谈话,虽然前后不到10  分钟,
却把我逼上了绝境:
    形势——如果我还是拒不检查,就要在全国范围内对《机电局长的一天》展开
批判,车间班组、街道里弄都要召开批判会。你以为是工人就能饶过你吗?我如果
执迷不悟,编辑部迫于压力只好表态。那就是说要把我抛出去,一切罪责、压力全
由我一个承担。
    出路——检查愿意写得写,不愿意写也得写。而且不用我动脑子,那位副主编
根据文化部给定的调子写了一篇批判稿,实际上是用第三人称替我写的检讨书。我
只需要照抄一遍把它改成第一人称就行了。这个稿子给许多有关人读过,大家同意。
并赞成市委领导用组织手段迫使我低头。同志们知道我脾气不大驯服,先用行政手
段让我就范,然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
    我自知顶不住,就签字画押了。反正这是组织决定,领导拍板,检查又不是我
写的……我在心里为自己的软弱辩白,越辩白越瞧不起自己,越觉得自己像阿Q 。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骨子里是强硬的,穷性很大。岂知到关键的时候不敢以命相拼,
是懦弱的:“锷未残”被抄家封门的时候,关于《机电局长的一天》的检查文章毕
竟是署我的名字……
    看透了自己是很悲哀的。我真不想拼命,可当时那种形势下,不豁出命去,不
准备蹲班房是顶不住的。在别人眼里也许我的命不如名誉值钱。当时对我自己来说
命可是比文学名誉更值钱。名声臭就臭呗。反正我已经告别文坛了,去他妈的文学!
家庭需要我平平安安地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妻子还躺在产院里,由于惊吓,奶
水迟迟下不来。6 岁的儿子被反锁在家里,等我回去给他做饭。反正当不成让自己
尊重的男子汉了,丢人一次也是丢,丢两次也是丢,破罐破摔凑合着活吧。他们不
是说检查一发表,《机电局长的一天》的公案就画个句号吗?我砸了钢笔,焚烧了
自己的所有作品,开始用书点炉子。仿佛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今后准备过安生日子
了。
    《铁锨传》配合我的检查文章一块发表了,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对《机电局
长的一天》的批判反而升级了,《人民文学》的编辑们在抗震棚里挨个儿表态,必
须承认我的小说是大毒草。主编责令编辑部组织批判文章,对《机电局长的一天》
的大规模批判已势在必行。《人民文学》应该争取主动,不要落在后面陪着我一块
儿挨批。
    那位两肋插刀替我起草检讨书的副主编冲着主编拍桌子:“人家写了检查还要
批,你们说话不算话。叫我怎么向天津市委交待?怎么向蒋子龙解释?
    对一个工人作者怎么能这样!”那主编大概从文化部得到了什么指示,口气更
硬:“现在形势变了,蒋子龙是毒草小说的作者,对他也要跟对俞平伯一样,该批
就得批!”就在这时候毛泽东去世了。
    还救了《红松堡》剧组,只写出草稿仅在内部试演了一场便流产了。
    历史一点儿也不幽默。《机电局长的一天》似乎又是好作品了,至少是没有问
题。而《红松堡》的草稿和《铁锨传》又成了大毒草。天津市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
的批判运动,仅市委机关报就发表了不知多少块版的批判文章。现在我只记得有一
通栏大标题格外醒目——《一把反革命的大铁锨》天津市委成立了“蒋子龙专案组”。
据说“‘四人帮,专案组”还管着王、张、江、姚四个人,为一个业余作者单成立
一个专案组,在全国大概只是我有这份福气。
    在全市文化系统的群众批判大会上,《红松堡》草稿的另一执笔人(专业剧作
家)反戈一击,点名批判我。连一些我过去的熟人、尊敬的行家也都突然翻脸了,
不认识我了,在报刊上发文章往死里批我。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当然就更有理由在对
我的批判中表现出他们的坚定立场和远见卓识了。
    不过,他们打的是一只死老虎。
    我跟文艺界已经一刀两断。当上了有将近700 人的车间的代理车间主任,每月
跟工人们一块儿为国家创造几十万元的产值。不管批判搞得多热闹,我心里一点儿
不紧张,有点像过来人一样对世间冷暖感到可笑和可怜,但不是笑自己和可怜自己。
我即便是一块生面团,在社会这口大铁锅上反过来倒过去的也烙熟了。每当报纸上
发表一篇批判我的文章,吃饭的时候工人们就找我开稿费,我掏钱去买啤酒和火腿,
大家嘻嘻哈哈,边吃边喝边批判。什么“反革命的大铁锨”呀,“大毒草《红松堡
》”呀……
    我罪有应得。
    工厂也要召开群众批判大会。我给党委书记打电话:“我是自己走进会场,还
是党委派人来把我揪去?我在台上是坐着、站着,还是有人给我架飞机式?”书记
叫我跟车间工人坐在一块儿。我不愿玷污工人的清白,自己提前来到大礼堂,坐在
第一排的正中间,预备人家揪我的时候好方便一些。谁知这前排正中间的好位子是
工厂党委的常委们坐的,领导们当然不愿意跟我坐在一起,只好坐到角上去。职工
们进场以后也都不愿意往前坐,以示跟我划清界线,也许是为了中途溜号更方便一
些。全厂近万名职工来了不足1000人,稀稀落落地坐在礼堂的后半截。前15  排空
荡荡只坐着我这个被批判的对象和10  来个工厂领导。主持会的人喊破嗓子也没有
人愿意坐到前边来。我身上的毒太大了。
    其他车间一些没见过我的人,借着去厕所绕到前面来想看看我这个臭名昭著的
家伙长的是什么样子。我看出了他们的心意,便站起身向他们行注目礼。这些可爱
的工人反倒低下头匆匆在我面前走过。后面的人退回去,再也没有人去厕所了。他
们想看我,却又怕我看他们,这是为什么呢?我至今想不通。
    我扬着头紧盯着台上的发言者,发言者却不看他的批判对象,唯一一个声音最
洪亮,态度最激昂,批判最深刻,读到慷概之处敢于用义愤的眼光扫一眼全场的是
那位宣传科的干部,他是学中文的大学生,以前曾多次要求跟我合作,希望我帮助
他把他的名字印成铅字。叫我怎能在被批判的时候严肃得起来呢!
    我快快乐乐、忙忙碌碌地又当了3 年车间主任。1979  年春末,因肠炎住进医
院。在一个大雨天,《人民文学》的编辑王扶披着湿漉漉的雨衣走进我的病房,发
梢上滴着水,裤脚和鞋子都湿透了。声称代表编辑部为过去的事情向我表示歉意。
    这是从何说起呢?人没长前后眼,生活也不是打赌押宝。
    这位编辑询问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向我介绍了文艺界的信息。最后又要求
我给《人民文学》写稿。我笑了:
    “天津还在批我,我的专案组还没有解散,写出稿子你们敢发吗?”“质量合
格就敢发。你的问题我们最清楚。”我有点动心儿。反正已经被批得焦头烂额了,
何妨再试它一下,在乱上再加点儿乱呢?说到底还是身上有创作的这种虫子。
    躺在病床上就开始构思,出院后利用那几天假期写出了《乔厂长上任记》。
    旧的批判没有结束,新的批判风暴又刮起来了。甚至连市委文教书记也给中央
写信告“乔厂长”的状,各个时代的文教书记都这么关心我真是一件幸事、乐事。
    新的批判浪潮反而逗起了我的创作欲望。每见到一篇新的批判我的文章,除去
喝一瓶啤酒吞下5 角钱的火腿肠之外,当天还要写出一个短篇小说。
    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风小风不断刮,老有人挑我的毛病。对我的小说的
批判夹杂着个人攻击,谣言又借助于上头精神。因而我也老有作品出世。我跟文学
可以说是不打不成交。批判家使我清醒、镇定,我从不脑袋膨胀发热,从不忘乎所
以。背上悬着一把剑,哀兵大勇。蛇不脱皮长不大,我如果像自己的属相一样成为
一条真正的龙就得不断脱皮。
    作为反证,那些老是喜欢批判别人的人,自己很难长大,难得有好作品问世。
    我从心里感激批判过我的人。曾托一个跟饭馆有关系的朋友联系了两桌酒席,
想专门请那些用嘴或用笔批判过我的人赴宴。只是表达我的谢意,没有他们就不会
有我那些作品。鼓励他们以后继续批我,多批点儿。几天后那位朋友告诉我没有人
肯来。我甚感失望,省了钱心里却怅怅然。花钱买骂,那骂还值点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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