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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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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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
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
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
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
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
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
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
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
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
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
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
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
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
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
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
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上了话。“也不
知那工夫怎么把下水沟修在这儿。这院里就数倒水不方便。”司猗纹不失时机地
说着。和新邻居的对话从沟眼儿开始,活泼自然。没有要求,没有暗示,就像两
个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们那边儿强多咧。俺们那边儿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乱泼。”
罗大妈和司猗纹站了个脸对脸。“那边儿”是指原先他们住的地方。

    罗大妈的两个女儿也站在罗大妈身后。她们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纹,像看
一个稀罕物儿。她们竭力想从这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就像她们面对着高大的房
子、豁亮的院子、果实累累的枣树。

    司猗纹到底经不住这不加掩饰的眼光,她想赶快提盆回屋,但对面这三位女
人还是横在眼前。她就像一个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离开,她显然是要再站
一会儿的。这场革命开展以来,司猗纹仿佛第一次尝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她努
力要把这眼前的压迫再变做活泼自然,再说点脏水、说点炉灰、说点茅房什么的,
但不知怎么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罗大妈快做饭时,她才松了一
口气。罗大妈答应着转身朝北屋走了,两个女儿也抢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阶。司猗
纹目送这母女三人进了北屋,才开始往南屋走。这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
的第一本教科书《弟子规》中的句子:“骑下马,乘下车,过尤待,百步余。”
她一面恼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长者的那个骑马坐车的小人儿,一面踏上了南屋
那两级低下的青石台阶。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
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
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
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
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
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
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
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
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
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
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
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
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
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
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
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
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
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
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
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
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
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
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
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
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
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
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
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
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
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
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
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
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
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
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
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若再抓
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罗大妈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得与失”,她是来找司猗纹要东西的,不是开水
是几张纸,罗大妈要补窗户,她缺纸。

    “有。”司猗纹开始四处翻腾,拉抽屉,找柜顶。

    “我琢磨着你准有,先头俺们在那边儿也有过,都让孩子们抓挠着用了。这
是谁?”罗大妈发现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发现眉眉的存在。

    “外孙女,她叫眉眉”。司猗纹说。

    “她爹妈呢?”罗大妈有心无心地打听着。

    “这不是……都在搞运动。本来我手中也有宝妹,还得学习。”司猗纹把大
《语录》贴上胸口,话,尽量显出对于留眉眉的不情愿。

    “也是。”罗大妈有心无心地附和着,“家里多口人,也不易,瞧俺们那一
窝,整天乱了营似的。”

    “他们都大啦。”司猗纹说。

    “大,也有大的难处。脚大鞋大,一人伸出两只脚就是七八、十来只。”罗
大妈说。

    “也够您操心的。”司猗纹想起了那几张袼褙。

    “没个不操心。”

    司猗纹把几张带红线的信纸交给罗大妈,并歉意地告诉她,这纸糊窗户脆,
可目前手下又没有合适的纸。罗大妈不在乎纸的质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纸捏住,
转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门才又转过身来对司猗纹说:“不上俺们屋看看去?”

    罗主任对司猗纹的邀请也许是虚让,也许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也许虚让和真
心实意对于罗主任并无一条明显的界限:难道一个“家”还有什么不可看的秘密?
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门、房门整天为你大开
着,来人抬腿就进,有什么事对着窗户喊一声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
借筲借杈耙扫帚,比如替鞋样儿,比如拽给你个孩子让你替她看会儿。如果你想
进屋,连喊都不用喊,抬腿进门见炕沿就坐。男人碰见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
人碰见男人光膀子连看都不用看。碰见个不方便,只当没看见,谁也不怪谁。

    罗主任的邀请却使司猗纹心中一惊,她把这看做罗主任的一种姿态。什么姿
态?友好的姿态。假如罗主任刚才跟她要纸是第一个友好的姿态,那么现在的邀
请则是那友好姿态的加强。她联系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认证,更觉这是不可推托的
……职责?任务?义务?虽然她知道那被称做“俺家”的屋子没什么好看,然而
是职责、义务就得尽,是任务就得完成。

    司猗纹没有落后,随着罗大妈的脚步紧跟了上去,连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
头发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罗主任登上台阶,她也登上台阶;罗主任迈过门槛,她
也迈过门槛。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旷立刻笼罩了她。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
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
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
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
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
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
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
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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