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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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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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
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
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
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
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
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
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
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
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
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
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
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
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
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
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
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
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出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
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
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
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
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
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
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
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
“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
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
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
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
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
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
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她真想抬起一只解放脚把她踹到廊子下边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娇贵。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此刻罗大妈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习惯的乡下话咒骂着
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姑爸。“姑爸,我操你个八辈儿姥姥!”

    窝在心里的骂等于没骂。

    自古骂皇帝的人都窝在心里骂。

    姑爸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长久地不厌其烦地掏。她因了收获的丰硕而高兴
着自己,直到在那两条幽深的暗道里再也掏不出什么,她才停止探讨。她终于松
开手,淡漠地、淡漠到发冷地打量着罗大妈的脸和脸上的耳朵,那是一种得胜之
后的审视。

    罗大妈得胜审视房子。

    姑爸得胜审视罗大妈的耳朵。

    罗大妈终于得以逃脱,她拾起她的袼褙、纸样和剪刀,进屋便插起了门。现
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儿子们或者当家的快点儿回家。

    司猗纹在南屋瞧见刚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兴。她想,罗主任,到底有不怕
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动,明天要是拽住你那个端大茶缸子的当家的耳朵他
也得忍着。

    大黄也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主人的威风也给了他以挑畔的动机。他时刻
没有忘记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从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散步、
晒太阳,现在那里却有了敌情:那天当他又活动于自己的地盘时,一只解放脚狠
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后来他再去,那屋里的人谁碰见他谁就轰他。他记住了这一
切,他还没能找出报复的机会。现在既然主人已经掏了他们的耳朵,那么他也就
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来,行走着观察着。功夫不负有心“人”,
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在廊下的碗橱里发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夜深入静时它用爪
子扒开橱门又扒开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晓地奔回了西屋。他躲
过姑爸的眼睛将肉暂时存在床下。

    早晨,罗大妈很快就发现了昨夜碗橱里发生的事。她猜着了八九,先是气愤
一阵,气愤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到底有了一个跟西屋算账的机会,
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
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
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
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
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
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
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
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
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
代掏耳朵的动机。

    “人,谁没耳朵。”姑爸想,姑爸说。

    “什么他妈耳朵。”二旗说。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说什么废话,你!”二旗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
还得排队呢。”

    “少装傻。”二旗说,“我们是来找肉的。”

    “找什么肉?”姑爸很诧异。

    “猪肉,猪肉,一块正肋。”罗大妈在门口插上了嘴。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
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
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是俺们的正肋,没了!”罗大妈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还是不懂。

    “俺们的,猪的。”罗大妈说。

    看来姑爸无法弄清罗家进门的目的。

    三旗一双精灵的眼睛早就四处搜索起来。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
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
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
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吓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
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
逼她认账。

    “看是吧,谁也没诬赖谁。”罗大妈见儿子举起了肉,格外兴奋。

    姑爸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是肉。”姑爸说,“让我买去吧,买正肋。”但她并不慌乱,紧紧抱住
大黄观察来人的反应。

    “谁吃你的正肋,我们要替你管教管教猫。”二旗说。

    “就得管教管教!今儿叼俺们的肉,明儿叼俺们的鱼,蹬着鼻子上脸,反啦!”
罗大妈嗓门一声高似一声。她一步跨进西屋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块肉,然后来到院
里等待儿子们的下一步行动。

    姑爸觉出了时刻的严峻,她狠狠抱着大黄。

    大黄也觉出事情非同一般。这不像闹猫时半夜走屋蹿檐地吵了谁家的觉,那
时人家出来冲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这次溜是不溜不掉的。他狠
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过来。三旗一把揪住大黄,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
一阵抢夺和反抢夺之后,大黄终于被抢了过去。他像是从姑爸身上剥下来的撕下
来的,他号啕着,四只脚在空中挣扎。三旗还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于是一场惩治大黄的战斗开始了。罗大妈对这惩治的构思虽不完整,但她知
道对大黄必得狠打。现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临下地喊道:“吊起来,吊起来
打,往死里打!这是绳子,打这个缺调教的。”

    罗大妈把一条麻绳扔在当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他们用
绳子拢住大黄的四条腿,捆猪似的绑好,再将绳头甩到枣树杈上。三旗一拉绳,
大黄就被倒悬在空中了。

    大黄在空中继续号啕,他拧过脖子找姑爸,但树下没有姑爸。他仍然拧着脖
子寻找,也许他觉得没姑爸哪怕有司猗纹也是个安慰;没司猗纹有眉眉也行。

    大黄想看见姑爸和司猗纹,罗大妈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纹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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