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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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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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你小,我才觉得你会恨我一辈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这些。我不能等人们都理解了再行动,这‘人们’也
许还包括了当时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送给他两只福建漆碗,送两只足够了。他过得
挺好。”

    “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你呢?结婚以后怎么样?”

    “我?还行。”苏眉说,大口吃着炒饭,喝着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还行。”

    竹西从苏眉的两个“还行”里已经听出她婚后生活的状况了。这使她有一种
预感,她觉得苏眉的生活或许是不稳定的,或许她还要遇到别人,比如……叶龙
北。她想起过去他在院里对她谈鸡,谈直线,谈得她眼里常含着泪花。

    竹西已经吃到了盘子底,她用勺子轻轻刮着底上的炒饭。

    “宝妹说上次看见你了。”竹西说,像在找话。

    “她长得挺高了(照司猗纹的说法,快能把门儿了)。”苏眉说。

    “大便还不怎么好。你看见欢子了吗?我和大旗的儿子。”

    “没有。”

    “咱们的邻居你还见了谁呢?”

    “罗大妈。”苏眉说,“对,我还去东城看了姨婆。”

    “还记得从前西屋那个……他叫什么来着?”竹西说。

    “你是说叶龙北吧。”苏眉替竹西说。

    “对,叶龙北。”

    “我真想看见他。”苏眉说。

    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也许这里原本就人声嘈杂,苏眉和竹西没留意罢了。嘈
杂才使得她们毫无顾忌地谈了这么多,也许声音还不小。嘈杂又使得她们不能再
聊下去了。

    她们分手时苏眉才发现,她们都没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虽然她是来找她
谈婆婆的,而婆婆在她们的心目中却原来连无关紧要也算不上。无论对苏眉,还
是对竹西。
苏眉遇见了叶龙北。

    苏眉去给自行车打气,在一家修车铺门前遇见了他。叶龙北也要给自行车打
气。

    苏眉弯腰打,打完直起身来要走,发现她面前正等着用气筒的叶龙北。

    “是您?”苏眉满头大汗,并没显出特别惊讶,却忘了给叶龙北气筒。

    叶龙北去接气筒。苏眉却把一只空手伸给了他。他们握了手,苏眉才想到,
或许他是伸手接气筒的。

    叶龙北是伸手接气筒的,但却握住了苏眉一只空手。

    气筒还在苏眉手里。

    “这车太老了,老车才不应该被遗弃。似不似?”叶龙北说。

    “我想是。”苏眉说。

    这像是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十几年后的重新开始,又像是那谈话从来就没有中
断过:他们是由黑鸡白鸡谈到自行车的。

    在一瞬间,他们还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叶龙北觉得眉眉理应长成眼前的
苏眉。苏眉觉得叶龙北除了从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过去少见的乐观;额上虽然
添了几条皱纹,但笑时嘴角却显得天真、坦率。

    叶龙北支起车梯先问了苏眉许多,问她那次和小玮一路还顺利吗?问她这些
年都做了些什么。苏眉认真回答着叶龙北的问题,她每回答一次叶龙北就说“我
知道我知道”。

    苏眉很爱听这句话,尽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觉得他知道,知道应
该是一种无须言语的了解。对于她,他应该什么都了解。

    “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他。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
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
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
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
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
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
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
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
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
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
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
林比他岳父还大二十岁。”

    “后来呢?”

    “暂时还不行,我一直在说服她。说服一个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
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时我就跟她讲弗洛伊德。”
    “她爱听?”

    “怎么说呢,也有个过程吧。”

    后来苏眉又问叶龙北,玉秀现在是不是只在家里做家务,叶龙北说不,她有
许多事情要干。她在一家饺子馆当临时工,那儿有她一个老乡,个体户。

    晚饭时,果真是玉秀给他们包饺子。叶龙北说玉秀愿意让客人夸她包饺子的
手艺,来了客人她就包饺子,她包起饺子就像变魔术。

    叶龙北专门领苏眉到厨房去看玉秀包饺子,她已经包了一多半。连苏眉也觉
得那实在是魔术:皮和馅儿在她手下一碰就变成了饺子。她看见有人参观就更显
夸张地表演她的技艺,以至那动作反而因过于机械而显得油滑了。叶龙北捏起一
个饺子说:“我想我们不能吃这种饺子,你看见这种东西你就觉得它已经不是饺
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称的东西。当初中国人发明饺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
应该是一种气氛,一种返璞归真的气氛。眼前的一切太机械了,机械的缺陷是它
离返璞归真太远。在家里我们不应该像置身于饺子馆,是不是?”他问玉秀,又
问苏眉。

    玉秀很无所谓,也许叶龙北的观点她已经听了无数次,或许她觉得叶龙北的
关于饺子已经是老生常谈。她脸微红着低头猛包,皮和馅儿还是在她手下碰来碰
去。

    当然,最终他们还是吃了玉秀的饺子。饺子的边缘很厚,馅儿很少,苏眉没
有吃出什么味道。她想:或许叶龙北的话不无道理,中国人的饺子应该有特殊目
的。有了皮和馅儿并不等于就是饺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剧本。她
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这个道理来反驳叶龙北在剧本上的一再失败。从玉秀对叶龙
北的反应中,苏眉感到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几分平等。苏眉的心情不像他们初见时
那么开阔了,她甚至第一次发现叶龙北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处,
他对饺子的贬,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这浪漫的结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
这种浪漫。像许多农村的女孩子一样,她们自有自己处事的逻辑,在这逻面前有
时城里人倒显出几分傻气。

    现在这陌生的浪漫究竟应该属于谁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苏眉关注
的一个中心。有时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这种非常的关注,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越是这样想,苏眉就越关心叶龙北的事,和叶龙北见面的次数也就越多起来。叶
龙北不再多谈玉秀,这倒使得苏眉有点失望。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剧本。

    “我在写战争。”叶龙北说。

    “写朝鲜战场?”苏眉问。

    “对。你肯定会说这是个老掉牙的题材。题材有新旧,角度可是属于自己的。
现在我说的是写战争的角度。你以为战争就是机关枪、大炮?还有人!有各式各
样的人。”

    接着叶龙北给苏眉讲了他的电影故事。那是一位志愿军老营长的故事,他在
朝鲜十次负伤,七次进医院,三次进太平间。每次当人们从太平间往外抬他的尸
体时他就醒了过来,醒来就要求吃苹果。因为他人朝时,刚过鸭绿江一位朝鲜大
嫂(一位漂亮的朝鲜大嫂)便迎上去送给了他两只苹果。苹果给了他终身难忘的
印象,他一活过来就要求吃苹果……

    “你是不是在听?”叶龙北问。

    “我在听。”苏眉说。

    “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您得让我听完。”苏眉说。

    但叶龙北的故事每次都因为中间出岔儿而讲不完。叶龙北的“岔儿”有时岔
得离他的故事很远很远。比如他讲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
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时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岛所见过的。那么,要讲他见过的这位
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讲这女人的生态环境,如叶龙北发现她的时间、地点乃
至必要的意境和当时的气氛。

    “当时她住在齐东路——有钱人聚集的一条路,大汉奸王克敏也住在那条路。
那路顺势而上,顺势而下。早晨大都有雾,各家的门在雾中打开了,女人们都出
来了,上学的居多,雾中的汽车、洋车、马车载着她们远去……哎!那个漂亮…
…”

    叶龙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车,可他说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还谈到
他离了婚的妻子,这是叶龙北第一次谈到他过去的妻子。他说他妻子过去也住齐
东路,他说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学同学,但没交往,后来
在北京念大学时又相遇了。当时他是林学院学生,她在音乐学院学钢琴。结婚了。
离婚了。她带着她的“莫得利”牌德国钢琴搬出去了,连儿子也扔给了他。儿子
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齐东路?”

    “不,我们住莱芜路,离齐东路不太远。”

    苏眉这才为叶龙北在响勺胡同纳小孩鞋底找到了出处。

    于是,由于叶龙北的故事出岔儿和出岔儿的时间过长,苏眉只有中途告别,
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讲再出岔儿,那岔儿也许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独、
是快乐、是伤感……

    一个剧本差不多从他们初见的夏天讲到秋天。秋天了,他们到香山看红叶,
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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