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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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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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国也有国光,哪儿
有什么真国光,早都串了种,植物的串种便是退化。我学过林业,却写了两篇艺
术评论,才搞起了艺术。噢,我在说苹果。看起来红扑扑就像涂了胭脂的红脸蛋,
你吃吃……我说的那个老营长可不想吃那种苹果,每次他尝着不对味儿就咬一口
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直到苹果烂掉。作为电影的蒙太奇,这苹果由咬开到烂掉
应该有一连串‘化人’‘化出’镜头的连接。”

    “后来呢?”苏眉问。她不知自己问过多少“后来”,可她还是在问,真诚
地在问。

    “你是说苹果?”

    “我是说整个故事。”

    “整个故事是围绕老营长的。”

    “老营长呢?”

    “他后来复员了,伤实在太重了。他要求复员,要求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
去。这实际上是一个写意,一个民族精神的写意。老营长的精神——包括他的三
次出太平间,他的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
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意,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这是民族精神的写意,但是哪里最适合他呢?”

    “这是全剧一个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我曾做过许多设想。”

    “您不妨说说。”

    “不行,因为都不合适。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
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你不应该把这归
结为社会,是命运,是命运对他的摆布。”

    “那么,他真的无法摆脱吗?我是说命运对他的摆布。”

    “目前是无法摆脱。无法摆脱我的构思就不尽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设去给社会以启示呀,艺术是应该走到社会前面的。”

    “这不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艺术的功能又是一个争论不清的复杂问题,你也
许比我还懂。你能用一幅画去号召人们都做到尽善尽美吗?你可以号召,但画还
是画。你不能说我画棵白菜人们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画门大炮就是恶,人们
就得作恶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艺术给人的启迪还是不可忽视的。”

    “是,是不可忽视。仅仅是启迪。可命运的摆布却是不可逃脱的,比如命运
把你摆在响勺,命运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这样比,我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我反对。”

    “对不起,你是说你和玉秀?”

    苏眉显出不高兴,和他拉开距离走。

    “哎,你回来!”叶龙北说着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这样比?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苏眉问叶龙北,激动起
来。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
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并
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
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
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
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
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
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
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
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
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
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
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
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
“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荡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荡。
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
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荡的残忍。这
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
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
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
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
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
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
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
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
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
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
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
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
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
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
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
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
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吗?”叶龙北问苏眉。

    “您说过您不敢碰我。”苏眉到底又开了口。

    “不在于能不能握你的手,在于你到底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不开口才是你的
永恒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
手。他们打算就这么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洒洒的泪,而叶龙北却望着她那洋洋洒洒的泪说:“人想在自
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灿烂,就得找到一份和对方的距离感,虽然有时你对他唾
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红叶,有了距离才更灿烂。走近了反而变成了不红不黄的脏
乎乎的叶子。”

    他放开苏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双肩说:“我愿意你永远照耀着我,你就
是我的一片颜色,一片殷红的颜色。”

    司猗纹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叶龙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着有点儿像,又觉得不可能。过来一看,真是。”司猗纹看看叶龙北,
又看看苏眉。

    叶龙北只是惊异地看着苏眉,显然在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串通?

    苏眉明白叶龙北的眼光。

    “我想到过您会跟上来,可没想到您会爬这么高。连香山的顶峰您居然都不
憷。”苏眉喘着气,以满脸难耐的愤怒盯住司猗纹。

    “没看见我穿着旅游鞋吗。”司猗纹伸出自己的脚。然后她绕过苏眉的眼光
对叶龙北说:“您哪,怎么您也能上来?”

    “您认为我有回答的必要吗,对您?”叶龙北说。

    “没有必要的是您。因为这是……是勾引。”

    “您应该立刻下去。”苏眉对司猗纹说。

    “我要带你下去。”司猗纹说。

    “您以为我会吗?”苏眉说。

    “我要是崴了脚呢?”

    “您永远也不会。您会永远健康。咱们先走。”苏眉说完故意挽起叶龙北就
走。他们顺势而下,走得很急。苏眉的笑声不时飘上“鬼见愁”。

    走着,叶龙北对苏眉说:“我还是认为人要逃脱命运的摆布几乎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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