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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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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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那里不断是耗子打架的声音。如此这般的氛围与公寓外贫民区的景象真是相得
益彰!它会给一个初生孩子白纸一般的知觉世界落下什么样的阴影和痕迹?这个问
题,谁也无法完全说得清楚,恐怕连卡夫卡自己的意识也未必明白。但是,他的潜
意识一定深知其中的份量。多年以后,卡夫卡向友人谈及他内心世界这样一种压倒
一切的现实时说:
    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总有着这样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
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的脚步不稳,眼睛也不
知道往哪里看,我们好象是在一条悲惨的小巷里面,我们的心在不停地颤栗。不管
这个城市多么干净,我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我们来说,肮脏的旧犹太城,比
它周围的新城区现实得多。
    从呱呱坠地开始,卡夫卡跟随父母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父母多半也知道,这
儿绝不是安家乐业的长久之计,只是,家道初兴,恐怕还得以节俭为本。两相权衡,
前后多次搬来搬去,但最终仍没能搬出这“肮脏的旧犹太城”。
    卡夫卡6 岁之前的岁月几乎全在这儿度过。多年以后,他抱怨不幸的童年毁了
他一生。我们不知道上述外部环境对此要负多少责任。
    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与外部环境相比较而言,真正意味深长的,是卡夫卡
家庭的内部环境。
    由于前面所讨论过的原因,这个家庭的凝聚点并非家庭本身,而是那一爿事业。
尤其在卡夫卡出生后的一年,情况更是如此。眼下,零星服饰杂货的经营正在被大
型的干货事业取而代之,赫尔曼·卡夫卡正赤膊上阵,来去匆匆。襁褓中的小卡夫
卡几乎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能不时听到他行色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昔日在练兵场
上训练出来的粗大嗓音。他虽然暂时听不出这嗓音里经常的粗野和不少的俗气,但
仍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威胁。一般而言,父亲意味着高大而亲切的形象,而且象征着
神圣的事物。然而,对于小卡夫卡正在形成的知觉系统,父亲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
意味着威胁性的噪声,宛如命数一般渐渐定格下来。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日后对父
亲格外恐惧,而且对噪声表现出病态的敏感。再往后,父亲威胁性的嗓音不幸越来
越变成了威胁性的言行,其中也许半是父亲本身的禀性,半是卡夫卡自身病态的敏
感……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那灾难性的恐惧早已在他幼小的心田里发芽、生根,最
终结出苦涩的果子。据卡夫卡后来讲,童年时代父亲给他造成的创伤,毁了他整个
的一生。
    1917  年9 月4 日,34  岁的卡夫卡遭遇了猝然的打击。就在这一天,他因咯
血而被诊断为肺结核。当时,他正在准备一场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婚姻,以便结束
那长达五年的恋爱,这场恋爱已经耗尽了他的心血。本来,即便没有这场恋爱,他
的心血也被他那独特的生活消耗得差不多了。对于他这样的人,生活本身就充满了
难以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更不用说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了。那场恋爱既让他
幸福,更让他痛苦,其间峰回路转,难以尽述。
    可就在这时他咯血了。在后面第七章,我们将看到当时卡夫卡内心遭受到如何
剧烈的震荡、冲突、痛苦和折磨,如何在生死之间徘徊。经过一场以死相拼的挣扎,
如何实施了战略性的人生大撤退和大转移,开始仔细研究克尔恺郭尔的著作,全面
审视自己的人生,以一种冷静而可怕的心态重新面对生活,继而又陷入新的不幸,
遭受新的震荡、冲突、折磨、痛苦……
    就在这种“向死而生”的绝境中,1919  年11  月,他写出了一份自传性的、
历史性的“精神分析”文献——《致父亲的信》。
    “最亲爱的父亲”,这封信就这样开了头,最近您问起过我,为什么我说畏惧
您。如同往常一样,对您的问题我无从答起,一来是确实我畏惧您,二来是要阐明
这种畏惧涉及到的具体细节太多,凭嘴很难说得清楚。
    在这里我试图用书面形式回答您的问题,内容只能是很不完善的,因为写信的
时候也是畏惧的,这就妨碍我对您畅所欲言,加上材料浩繁,远非我心力和智力所
能及。
    这封信的长度也许能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前后长达35000 字。从表面看来,
它是卡夫卡对自己三次婚事失败原因的全面检讨,但实质上,它是对父母与子女关
系的一次深入分析:
    对婚姻的要求之所以显得疲软,是有着其他的原因的。这就是您与孩子们之间
的关系,整个这封信所探讨的也正是这一关系。
    关于他与父亲的关系,卡夫卡在信中作了一种什么样的探讨呢?简洁地说,他
历数了父亲的专制、粗暴和野蛮,并指出父亲怎样从童年期开始就压抑了他天生羸
弱而敏感的天性,扭曲了他的心理,并造成可怕的后果:
    ……今天我一听这声调总算不像在小时候那样发抖得厉害……
    大致归纳一下这封信所用的词汇和描述,也许能对我们的理解有所帮助。在卡
夫卡笔下,父亲的言行是那么可怕——“喋喋不休的指责”,“脾气急躁”,”使
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暴躁”,“声色俱厉,几番呵斥……从被窝里拽
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百般责骂、诽谤、凌辱”,“完全麻木不
仁”,“当时不留情,事后不同情”,“大声嚷嚷”,“专横”,“横加指责”,
“辱骂”,“骂,威吓,讽刺,狞笑”,“骂人的话不绝于我耳边……骂起人来毫
无顾忌”,“用威胁助长骂人”,“狂喊着绕着桌子转”,“挂着冷笑,露出恼怒
的神色”,“指桑骂槐”,“威吓不绝于耳”,“咆哮、咒骂和发怒”,“别的蛮
横行径”,“专制暴君式的专横态度”……
    面对如此可怕的父亲,卡夫卡的内心世界自然会充满最黑暗的感觉——“畏惧”、
“胆怯”、“不安”、“羞怯”、“惊吓”、“恐惧”、“自悲”、“耻辱”、
“内疚”、“吓呆”、“毛骨悚然”、“罪责”、“疲软”在这封信里,卡夫卡举
出大量事例,用以说明父亲的专制、粗暴和野蛮,及其所造成的恶果。其中最典型
的一件事情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
吵着要水喝,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您声色
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
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来,我大概也就驯顺听话了,可是
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了创伤。要水喝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觉得理所当然。被挟
到外面去,我大受惊吓。
    ……这二者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他会
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
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父亲并非天生的魔鬼。其实,单从主观上讲,赫尔曼·卡夫卡并不失为理想的
父亲。他清楚自己肩负着双重的责任:既要为振兴家庭而拼搏,又要为教育孩子而
尽力。对此他丝毫没有马虎。他是“卡夫卡家族”的传人,是个富有顽强生命力的
强者:“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
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同时也自以为是、性格
暴躁。
    本来,商海中的沉浮足以让人心力交瘁。白天成天泡在商号里,对外要应付繁
复的业务往来,对内摆不脱讨厌的“劳资纠纷”,真所谓内外交困。
    晚上回到家里已是精疲力竭,在情绪上自然容易失控,在言行举止上都容易失
之检点,暴露出性格急躁、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喜怒无常、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等
弱点。即便不涉及儿子的教育,他都会在儿子心理上投下难以承受的阴影。如果再
要面对一位“洛维家族”的后代,面对儿子天生“赢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
安”的样子,就更容易走火入魔,从而走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
钢”的极端,在客观上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
    很少有人比赫尔曼·卡夫卡更清楚他那个世界的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由于特别知道生活的艰难,也由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这位“业余教育家”,昔日
的中士,一方面以己度人,一厢情愿地向儿子提出过高的要求,甚至用士兵的标准
训练他,希望他像士兵那样坚强、严明而粗犷。另一方面,当儿子达不到要求,或
是显示出其他问题时,便怒不可遏,竭尽辱骂、恐吓、挖苦、抱怨之能事。即便对
于正常儿童,这种方式都会导致心理的扭曲,遑论天生“赢弱、胆怯、迟疑不决、
惴惴不安”的卡夫卡。用卡夫卡后来的话说,父亲成了一座不由分说的法庭,一位
绝对权威的法官,在他面前,除了恐惧和不安一类感觉,其他感觉多半中止了。父
亲成了一位暴君,“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就宛如一种
看不见底的危险,在他面前,脆弱的卡夫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随时准备彻底垮
掉。关于这一点,卡夫卡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这也是事实。可是那喊叫声,那涨得通红的
脸,那急忙解下吊裤带的动作,吊裤带放在椅背上的那情景,这几乎比真的打我还
令人难受。
    就好比一个人该处绞刑,他要真处了绞刑,那他也就死了,倒也就没事了。倘
若绞架上的一切准备工作他都得身历其境,只是当活套已吊在他面前的时候才获悉
他受了赦免,那他可能就会受罪一辈子。
    到后来,连父亲相对平和的诉苦都成为不可承受的威胁。赫尔曼·卡夫卡常常
向儿子讲诉自己的童年:“七岁我就推着小车走南闯北啦。”“我们全家大小挤在
一间房间里睡觉。”“有土豆吃我们就喜出望外了。”“我穿着衣不蔽体的冬衣,
腿上的伤口好多年都不愈合。”“……今天谁还懂这个道理!孩子都知道些什么呀!
没有人吃过这种苦!今天一个孩子会懂得这个道理吗?”……父亲的本意是要鼓舞
儿子的意志,教育他不畏艰苦,克服困难,可是儿子听来却是在指责自己“忘恩负
义、不听话、背叛、神经错乱”:
    后来我才理解,您为了孩子还真是忍受着许多痛苦,可是在当时,这种在别的
情况下本来是还会在一颗孩提般天真、率直、无所顾忌、乐于助人的心灵引起共鸣
的诉苦,在我看来势必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罢了。
    真是说不完道不清的父亲。对于卡夫卡,父亲难以尽述,而我们,也只有用他
自己的话作出简略的总结:
    因此,在我眼里世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
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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