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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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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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什么能力也没有,有的只是感受疼痛的能力。
    确实呢。没有什么“确实呢”……写东西时越来越害怕。这是可以理解的。每
句话,在妖魔的手中转过来,翻过去(多变正是妖魔的手的典型特征),变成矛,
掉过头来又刺向说话的人。……这情况将永远这样下去。可以聊以自慰的只是:不
管你愿意不愿意,事情正在发生。你的意志只能起微不足道的作用。胜于白慰的是
:你也有武器。
    他还有什么武器呢?也许,那就是“替罪羊”的执着,抑或《城堡》中K 的执
着,那不似希望、胜似希望的什么东西?
    夏天,卡夫卡随大妹妹艾莉和她的两个孩子去波罗的海海滨胜地米里茨休养。
卡夫卡此行原来有意要往柏林拜访他的希伯来语老师,即正在柏林大学攻读生物学
的普阿·本托维姆。但还在米里茨的时候,他和妹妹及孩子们偶然发现了一个来自
柏林的犹太人度假村,并结识了度假村中的孩子和老师。一天,他在度假村的厨房
看到一位姑娘正忙着洗鱼,于是颇有教养地发表了表示不满的评价:“多么纤细的
双手,可干的活又是多么残忍!”姑娘闻言立即害羞了,她向度假村的管事提出要
换个活儿干。这位能流利地讲述自己民族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的犹太姑娘,就是卡
夫卡最后一位女伴,当时年方19  岁的多拉·笛雅梦特。
    像当时许多年轻而果敢的犹太姑娘,多拉离开了犹太居住区来闯世界。
    她不愿意成为正统犹太教严厉家长制的牺牲品,不愿意让父亲来安排她的婚姻,
让她在与之并无爱情的什么男人身边可怜地了此一生。哪怕冒险,哪怕受苦,她也
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找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情。她敏感,善良,内心充满爱
的温情;然而在被战争和欲望所败坏的大地上,在离乡背井、举目无亲的生活中,
却处处感到冷酷和敌意;正在这时她遇见了卡夫卡。
    在他身上,她发现了自己所渴望的一切:有教养、有头脑、有风度的西欧人,
而且跟她一样有一颗犹太人的心;温和而多情,深深地关心她;这位男人的智慧让
她仰慕和崇拜,能帮助和指导她走上人生和知识的道路;这位男人宁静的表情、痛
苦的目光、悲哀的神态触发了她身上既是孩子又是母亲的双重感觉;最重要的是,
这位男人如此饥渴地需要着她,而正是这需要,最终成为多拉最最充分的理由:她
爱卡夫卡。
    真是一首绝唱的悲歌!谁也想不到,穿过所有的泥泞、污秽、肮脏、疾病……
在几乎完全迷失了道路之时,在城堡的暮色就要掩盖一切之时,夏日里最后一朵玫
瑰却嫣然盛开。由于妹妹奥特拉热心的鼓励和支持,卡夫卡以蔑视死亡的勇气拥抱
了这场爱情。在米里茨,在3 周时间内,两人的关系就发展到白热化程度,开始周
密考虑在柏林共同生活的事宜。
    虽然,炽热的爱情和波罗的海的空气都未能改善卡夫卡的健康(现在,他身高
一米八二的身躯却只有不足55  公斤的体重,几乎是一副骨头架子),然而,他在
情感、精神和思想上却完全解放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卡夫卡终于不顾父母的反对搬到柏林去了。他终于摆脱了父母,终于挣脱了布
拉格“这带爪子的小母亲”。
    另一方面,过去迫使他进行痛苦写作的魔鬼也终于离开了他,让他自由了。
“我逃脱了魔鬼,搬到柏林来是一个壮举。”他不再是以魔鬼般的写作为唯一生存
理由的“替罪羊”。或者更准确地说,现在他即便写作,也不是出于魔鬼的驱使。
他终于开始了生活。
    现在,他活过了,因而,他用不着再害怕死亡。多拉懂得他,正如卡夫卡去世
6 年后她断然反对出版一切遗稿时所说:她恐惧任何人与她分享卡夫卡的企图。任
何出版计划,任何有关的谈话,都是对她与卡夫卡私人领域的粗暴侵犯。“总的说
来,这个世界并不懂得弗兰茨。他与谁都没有关系,因为谁都不可能懂得他。……
除非面对面了解他这个人。……除非通过他眼中的目光或他手的接触。可这,他当
然再也无法做到。”而多拉比任何人都更多地享受过这种目光和接触。她身上似乎
有着东方犹太教美丽的、不竭的源泉,这恰好也是卡夫卡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最为
需要的支撑之一。用布洛德的话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很大程度上由于多
拉的影响,卡夫卡甚至开始阅读正统犹太祈祷书,并念诵其中的咒语,用以驱除让
他感到害怕的各种魔鬼或幽灵。如果不是从理性的把握、而是从人性的体温上讲,
多拉比密伦娜更懂得卡夫卡。而作为后人我们知道卡夫卡死后多拉悲恸欲绝的景象,
那也是他们爱情的一种伟大证明。
    几乎就从他悲哀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开始,卡夫卡终于获得了新生。后来布洛
德回忆说:
    他到了柏林以后给我写了许多信,……他告诉我,他在那里很快乐,睡眠也很
好(这句话我已经几年没听他说了)……我每次到柏林,都要去看弗兰茨,……我
发现,他在柏林郊区过着一种宁静安逸的田园生活。我终于看到,我的朋友情绪高
涨起来了。……卡夫卡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建立自己的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
现在,他不再是某个家庭中的一个儿子,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家长了。……我发现,
卡夫卡和他的女伴在一起,正过着真正愉快的生活。他充满乐趣地写作,……他计
划和多拉一起租一家小小的餐馆营业,因为多拉的烹调技术相当不错,让她掌勺,
而他自己准备当招待。后来我从多拉那里得知,卡夫卡要开餐馆的计划,同他移居
巴勒斯坦的想法有关,他们俩要去“那边”自谋生计……
    贫病交加的卡夫卡与多拉共度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在柏林,他大部分时间都只
能卧床休息。另一位朋友去看望他,发现他“有些不安,神经质,几乎劳累过度,
但很坚强,极其思念亲友”。
    在柏林时期,卡夫卡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创作高潮,写出了《一个小妇人》、
《地洞》以及最后的绝唱《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地洞》以不厌其详的笔
触,描写一只敏感而焦虑的鼹鼠是如何殚精竭虑,惨淡经营,试图摆脱无处不在的
存在性不安,在危机四伏的环境(当然也包括它强烈的主观投射和感受)中谋取生
存。《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则描写一个不幸族类与其中一位不幸艺术家及其
艺术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这部作品包含着卡夫卡有关艺术和艺术家及其与种族和
民族关系的深刻见解,其涵义比《饥饿艺术家》更为复杂深广。值得指出的是,这
部作品包含着对犹太民族及犹太教命运的关怀,这其中,多拉这位具有东方犹太精
神和魅力的女性,一定在相当的程度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当然,这一绝唱也在某种
程度和某种意义上涉及到卡夫卡的自传形象。
    约瑟芬可不得不走下坡路了。离她吹出最后一声口哨,然后变得无声无阒的日
子已经相去不远了。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永恒的历史中,她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
已,而这个民族终将弥补这个损失……
    我们也许根本不会失去很多东西,约瑟芬倒是会幸运地消失在我们这个民族无
数英雄的行列里,摆脱了尘世的烦恼,而按照她的看法,凡是出类拔萃者都得经受
这种尘世的烦恼;由于我们并不推动历史,因此她不久就将像她所有的兄弟一样,
升华解脱,并被遗忘。
    卡夫卡就要升华解脱了。本来,他已经新生了。只是,这却是一场过于悲剧性
的、令人不忍正视的新生。问题在于,卡夫卡的病情在恶化,正是这条线索的发展
与他的新生形成强烈反差,并导致可歌可泣的悲剧。1924  年3 月17  日,卡夫卡
在布洛德的陪同下回到布拉格。4 月初,他被送进维也纳森林疗养院。4 月10  日,
他被该疗养院退回:结核病已经蔓延到喉头,形成可怕的喉头结核,嗓子红肿、发
烧、不断咳嗽。他被转入维也纳大学医院。现在,他几乎无法说话和进食,只能整
日整夜挨饿挨痛,靠麻醉药缓和痛苦,靠一些液体维持生命。他成了真正的“饥饿
艺术家”。他写过的事情又一次以令人恐惧的形式发生了,而且,在这最后一次,
事情的恐惧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凡是我写过的事情将真的发生。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然而,在
城堡的暮色中,卡夫卡一反常态,像新生的孩子一样固恋着他新获得的生命。他现
在如此地渴望着赎回他自己,无论是通过写作还是通过爱情或是通过其他事情。悲
剧在于,一切都像他为《城堡》安排的逻辑和结局:当他尚能坚持,眼前毫无希望
;而当爱与希望随着夏日里最后玫瑰的开放而降临,他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放弃。他渴望活下去。他希望冲破笼罩他一生的悲剧命运。
他生平第一次停止了对医学文明的任何反抗,绝对服从医生的治疗和处理。多拉唤
起了他被压抑和扭曲了一生的生活意志。憾恨就在于,眼下这无比强烈的生活意志
没能来得更早、更及时。
    5 月初,医生认为他喉头的症状有好转趋势。卡夫卡高兴得哭起来,他一再地
拥抱多拉,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生活,企盼康复。他向多拉求婚了,并给
她父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一个“悔过的犹太人”,一个
“回头的浪子”,一个希望赎回自己的人。多拉的父亲则本着自己的反感和犹太教
的正统精神予以否定。
    5 月11  日,卡夫卡得知了多拉父亲的回音,他在病痛中苦笑了一下。那是绝
望的苦笑。结果虽然并非完全没有预料过,但仍给他最后的打击。那天,布洛德最
后一次前往看望卡夫卡,多拉悄悄地告诉他说,好像,夜夜都有只猫头鹰停驻在卡
夫卡的窗前。
    我们宁可相信多拉所讲述的不是幻觉。就在第二天,卡夫卡着手校对自选小说
集《饥饿艺术家》(其中包括《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的清样。
    不难想象,他内心受到何等样的震撼。这次,他所描写的事情彻底发生,而且
绝对无法赎回。尽管事情尚未最后了结,但他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真正永远无
法赎回自己了。从求婚失败以及相应打击的意义上讲,他最终未能找到“适合自己
口胃的食物”。喉头的结核让他无法吞咽,肺部的结核则让他难于呼吸;面对迟到
的爱情,他无法爱我所爱,也享受不到可能具有救赎意义的婚礼,因而只能作为毕
生的单身汉凄然死去。现在,从身到心,从内到外,他走投无路的绝境与那位弥留
之际的“饥饿艺术家”完全没有区别。
    当他支撑着万般痛苦的身心看完全部清样后,命运般惨痛的交响终于冲决了他
一直保持着的控制力,他不禁长时间泪如雨下。
    一直不满意此事的父母准备来看望这位一生苦难的儿子。卡夫卡给他们回信说,
他很想跟他们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过上几天美好的日子。但他又说,护照可能不
易办理,母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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