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无腔》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短笛无腔- 第2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通不便的农业社会,春节呼唤在天涯的断肠人,大地上撒满了奔向故里的游子们的欢欣与艰辛,谱写了无尽的感人故事。社会飞速进步,物质的发展影响人们的感情素质,但中华民族的春节却与世长存,且越来越繁荣。感情素质确乎在变,而新的繁荣源于人们对享乐的企求。不用煮福礼,祥林嫂失业了,有条件之家都到宾馆团聚吃年夜饭,到远地或域外旅游度假。春节令车站、机场、码头、商店泛起洪流,无疑这是一次极大的行动,最权威的行动艺术。我说行动艺术,因这巨大的行动的始创者是感情,是感情欲截断时间之长河。    
    长寿    
    宋美龄活了104岁,她活108或98岁,其实都一样。人类争取活150岁,那是将来的事,今天只有今天的寿数。有位法国妇女活到一百几十岁,据说她是世界上最长寿者,记者们采访她,请教养生之道,她答:人千万别活那么久。春节祝贺长寿是春节的标志,其反面的真实是又短寿一年。去岁在“北京文学”读到曲兰的《老年悲歌》,是一篇感人的报告文学,报告了今日人间的真实,老年的无奈。步入老年的人们的无奈是所有人们的无奈,因一个一个都在跌入老年的滑坡上,谁也不能片刻停留。朱自清的首选之作应是《匆匆》。公园里,阳光温暖时,老人们都来了,或扶杖缓步,或闲坐,听他们聊的,大都是病,无须相识,他们是年龄道上的真诚伴侣、知音。坐轮椅的令人同情,更有出不了门,下不了床的,人不知。出不了门的老人在春节给远地的老友通个电话问好,往往又说不清,因耳朵听不明白,电话的那头也说耳朵听不清,听不清的耳朵与听不清的耳朵对话,很累。长寿而永远健康者凤毛鳞角,老与病总缠得那么紧,客客气气问候几句,都说很好很好,如深挖,便显现各式各样的病。有人说若要长寿,便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一个国民全不动脑子的长寿国吗?寿长寿短关系不大,要害是活得健康,该重视的是医学的进步,应呼吁的是予人最基本的权利—安乐死。    
    


第四部分第二十四节 厌旧与怀旧 

    母亲    
    人们将大地比作母亲,将祖国比作母亲,但毕竟每个人有自己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大家闺秀,换句话说,出身于地主家庭。但她是文盲,缠过小脚,后来中途不缠了,于是她的脚半大不小,当时被称为改良脚。    
    富家女母亲却下嫁了穷书生,即我的父亲。其实我的父亲也识字不多,兼种地,但与只能干农活的乡里人比,他显得优越而能干,乡里人都称他先生。听母亲说,是我的外公,即她的父亲做主选定的女婿。我不知道外公,但外公抱过童年的我,说我的耳朵大,将来有出息。外公选穷女婿,看来他是一位开明人士,他的两个儿子,即我的舅舅,各分了大量田产,一个抽大烟,一个做生意,后来都破落了。    
    我对母亲的最早记忆是吃她的奶,我是长子,她特别偏爱,亲自喂奶喂到四岁多。以后她连续生孩子,自己没有了奶,只能找奶妈,我是她唯一自己喂奶的儿子,所以特别宠爱。宠爱而至偏爱,在弟妹群中我地位突出,但她毫不在乎弟妹们的不满或邻里的批评。她固执,一向自以为是,从不掩饰她自己的好恶,而且标榜自己的好恶。    
    母亲性子急,事事要求称心如意,因此经常挑剔父亲,发脾气。父亲特别节省,买布料什物总是刚刚够数,决不富余,母亲便骂他穷鬼,穷鬼。父亲说幸好她不识字,如识了字便了不得。但他们从来没动手打架,相安度日。我幼小的时候,父亲到无锡玉祁乡镇小学教书,只寒暑假回来,母亲独自操持家务,那时她三十来岁吧,现在想起来,她的青春是在寂寞中流逝了的,但没有一点绯闻。绯闻,在农村也时有所闻,母亲以她大家闺秀的出身对绯闻极鄙视。父亲刻苦老实,更谈不上拈花惹草,父母是一对诚信的苦夫妻,但没有显示爱情,他们志同道合为一群儿女作牛马。大约四五十岁吧,他们就不在一个房睡觉了,他们没有品尝过亚当夏娃的人生,他们像是月下老人试放的两只风筝。    
    母亲选的衣料总很好看,她善于搭配颜色。姑嫂妯娌们做新衣听她的主意,表姐们出嫁前住到我们家由母亲教绣花。她利用各色零碎毛线给我织过一件杂色的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经过无数次编织,终于织成了别致美观的毛衣,我的第一件毛衣就是她用尽心思的一种艺术制作。她确有审美天赋,她是文盲,却非美盲。父亲只求实效,不讲究好看不好看,他没有母亲那双审美的慧眼。    
    上帝给女人的惩罚集中到母亲一身:怀孕。她生过九个孩子,用土法打过二次胎,她的健康就这样被摧毁了。她长年卧病,不断服汤药,我经常帮忙解开一包包的中药,对那些死虫枯根之类的草药起先好玩,逐渐感到厌恶。后来医生要用童便,母亲便喝弟弟的尿。因为母亲的病,父亲便不再去无锡教书,他在家围起母亲的围裙洗菜、做饭、喂猪,当门外来人有事高叫“吴先生!”时,他匆促解下围裙以“先生”的身份出门见客。从高小开始我便在校寄宿,假日回家,母亲便要亲自起来给我做好吃的,倒似乎忘了她的病。有一次她到镇上看病,特意买了蛋糕送到我学校,不巧我们全班出外远足(旅游)了,她不放心交给收发室,带回家等我回家吃。初中到无锡上学,学期终了才能回家,她用炒熟的糯米粉装在大布口袋里,教我每次冲开水加糖当点心吃,其时我正青春发育,经常感到饥饿。    
    父亲说他的脑袋一碰上枕头便立即入睡,但母亲经常失眠,她诉说失眠之苦,我们全家都不体会。她头痛,总在太阳穴贴着黑色圆形的膏药,很难看,虽这模样了,她洗衣服时仍要求洗得非常非常干净。因离河岸近,洗任何小物件她都要到河里漂得清清爽爽。家家安置一个水缸,到河里担水倒入水缸作为家用水。暑假回家,我看父亲太苦,便偷着替他到河里担水,母亲见了大叫:“啊哟哟!快放下扁担,别让人笑话!”我说没关系,但她哭了,我只好放下扁担。    
    巨大的灾难降临到母亲头上。日军侵华,抗战开始。日军的刺刀并没有吓晕母亲,致命的,是她失去了儿子。我随杭州艺专内迁,经江西、湖南、贵州、云南至重庆,家乡沦陷,从此断了音信。母亲急坏了,她认为我必死无疑,她曾几次要投河、上吊,儿子已死,她不活了。别人劝,无效,后来有人说,如冠中日后回来,你已死,将急死冠中。这一简单的道理,解开了农村妇女一个扣死的情结。她于是苦等,不再寻死,她完全会像王宝钏那样等十八年寒窑。她等了十年,我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并且带回了未婚妻,她比塞翁享受了更大的欢欣。    
    接着,教育部公费留学考试发榜,我被录取了,真是天大的喜讯,父亲将发榜的报纸天天带在身上,遇见识字的人便拿出来炫耀。母亲说,这是靠她陆家(她名陆培芽)的福分,凭父亲那穷鬼家族决生不出这样有出息的儿子来。我到南京参加教育部办的留学生出国前讲习会,期间,乡下佬父亲和母亲特意到南京看我,他们风光了。那时我正闹胃病;兴高采烈的母亲见到我脸色发黄,便大惊失色:全南京城里没有这么黄的脸色!她几乎哭了,叫我买白金(麦精)、鱼肝油吃,当时正流行鱼肝油,她也居然听说了。    
    山誓海盟的爱情,我于临出国前几个月结了婚,妻怀孕了。我飘洋过海,妻便住到我的老家。她是母亲眼中的公主,说这个媳妇真漂亮,到任何场合都比不掉了(意思是总是第一)。母亲不让妻下厨作羹汤,小姑们对她十分亲热,不称嫂子,称琴姐。不远的镇上医院有妇产科,但母亲坚决要陪妻赶去常州县医院分娩,因这样,坐轮船多次往返折腾,胎位移动不正了,结果分娩时全身麻醉动了大手术,这时父亲才敢怨母亲的主观武断。小孙子的出生令母亲得意忘形,她说果然是个男孩,如是丫头,赶到常州去生个丫头,太丢面子,会被全村笑话。她尤其兴奋的是孩子同我初生时一模一样。    
    三年,粗茶淡饭的三年,兵荒马乱的三年(解放战争),但对母亲却是最幸福的三年,她日日守着专宠的儿媳和掌上明珠的孙子。别人背后说她对待儿孙太偏心,她是满不在乎的,只感到家里太穷,对不住湖南来的媳妇。她平时爱与人聊天,嗓门越说越高,自己不能控制。她同父亲吵架也是她的嗓门压过父亲的,但这三年里却一次也未同父亲吵架,她怕在新媳妇面前丢面子。妻看得明明白白,她对全家人很谦让,彼此相处一直很和谐,大家生活在美好的希望中,希望有一日,我的归来。    
    我回来了,偕妻儿定居北京,生活条件并不好,工作中更多苦恼,但很快便将母亲接到北京同住。陪她参观了故宫、北海、颐和园……她回乡后对人讲北京时,最得意的便是皇帝家里都去过了。她住不惯北京,黄沙弥漫,大杂院里用水不便,无法洗澡,我和妻又日日奔忙工作,她看不下去,决定回到僻静的老家,她离不开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她长年饮这条小河的水,将一切污垢洗涤在这条小河里。她曾第二次来过北京,还将我第二个孩子带回故乡找奶妈,皇帝的家已看过,她不留恋北京。    
    苦难的岁月折磨我们,我们几乎失落了关怀母亲的间隙和心情,我只在每次下江南时探望一次比一次老迈的母亲。儿不嫌娘丑,更确切地说是儿不辨娘是美是丑,在娘的怀里,看不清娘的面目。我的母亲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人人夸奖,但晚年白内障几近失明,乡人说她仍摸索着到河边洗东西,令人担心。我的妹妹接她到镇江动了手术,使她重见天地,延续了生命。父亲早已逝世,年过八十的母亲飘着白发蹒跚地走在小道上,我似乎看到了电影中的祥林嫂,而她的未被狼吃掉的阿毛并未能慰藉她的残年。    
    流逝手记    
    梦笔生花    
    梦笔生花是黄山一独立峰顶的松,松形似开花之笔尖,朝思暮想中举的寒士们见此生花之笔,暗暗祈祷这是考场显示的灵光。仕途的梦,令山间松石传为人间绝唱。梦笔生花占有了优越之环境,四周空灵,浮云护绕,从容自在地展现了身段之美,羡煞游人,而游人只能远观,无法贴近,于是她孤傲地成了永远的风景明珠。    
    她一尘不染,远离污浊,万寿无疆。然而,她竟死了,难得看到慧星出现,我们这代人看到了梦笔生花的死亡!地老天荒,不沾污染的生命最终也必然消亡。生命是流,流速有缓、急,但永不停滞,人们将大自然隐潜之变误读为不变,徒增惆怅。我久达黄山,据说用伪造之松替代了逝去的生花之笔,以慰藉游人。其实,人们早已抛弃了金榜挂名之梦,只向往旅游之美,惋惜好景之不常,而人寿又岂能比得松柏。    
    母女    
    有一家报刊登载了一幅彩色照片,极清晰,摄的是两个老妇人面对面的侧面头像。因其十分苍老,肌肉紧缩,骨骼突出,近似刀斧劈凿的雕刻,或简直就是两个树桩。老妪的嘴均微微张开,是微笑,是对话,说不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