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浑身颤抖。穗场看见她重新抓好栏杆。
「死、死都死了,无所谓。」
「你是无所谓。假设你倒霉地成了猪只的排泄物「接获通报前来的警官看到你,心里作何感想?这样一来,你爸妈必须把你充满粪便味道的尸体残骸堆在棺材里,这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亲来说,太可悲了吧?」
「真是讨人厌的假设。如果我的尸体没被找到,你会通报警方吗?」
穗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想提。」
「你几岁?」
「二十二,明天满二十三。」
「应该已经二十三了吧?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咦?」女子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恩,没错,已经二十三了……我真是笨。」
「比我小五岁。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再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活不到你的年纪。」
「如果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会很头痛。」
「什么意思?」
「我也要来自杀的。」
穗场从口袋拿出小塑胶瓶,把药丸倒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咀嚼声。
听到那声音,女子眼睛大睁,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半年前一起在这里跳河自杀,却只有我获救,所以今天晚上我要来自我了断。本来以为这种时间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穗场把药丸全部倒在手上后,再度把小瓶子丢进河里去。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两人立场相同,没必要莫名其妙地假装同情。」
穗场凝视着桥下那片无垠的黑暗。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什么?」
「男朋友,应该有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人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你如果骗我没男友,也很没意思。」
女子好一阵子低着头。
雪又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
「有是有,但已经死了……」
女子坚强地抬起下巴,眼神坚决地告诉对方:如果有那么点讽刺或廉价的同情,请不要说出口。
「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死吗?」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我一定要死!」
「你这样我们会被误会是殉情啊,大家误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恋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你以为我喜欢吗?别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跑去报警就麻烦了。这种下雪的夜里,声音特别容易传开……话说回来,我又能怎么办?『为情所困?再度有年轻男女跳下愚者之桥』——媒体就爱这种腥膻话题。」
「我才不要!你选其它天再自杀吧,让我先死。」
「怎么可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今晚自杀,连租屋都解约了。从失去女朋友之后,我每天都望着这座桥,为她服丧;满心为了当时只有自己活下来而后悔、愤怒,思考着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活下去。我并非偶然获救,而是她救了我。」
「你们不是说好一起死吗?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穗场叹口气。
「这很难解释,你又不认识她……」
「的确很难。那么我先告辞了。」
女子开始动作。
「你跳下去,我也会跟在你后头。如果因此被世人误会是殉情,虽不愿意,也只好由他们误解了。」
「为什么?你不是要继续活下去了吗?」
「我已经吃下那么多药,你刚刚没看见吗?我的身体里已经充满超过致死量的药物了,因此不管怎么做,我只有选在今晚一死。」
「过分……真不敢相信……」
「以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你还真有精神呢。」
穗场苦笑。
「你在捉弄我吗?这样做有趣吗?」
「不是,只是我有一定要选在这里跳河的理由,而你似乎没有。再说我也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死。真的非死不可吗?不是为了什么歇斯底里或没意义的嫉妒吧?真的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原因吗?」
女子动也不动,看来她似乎僵住了。
穗场抬头看看桥上的路灯。雪仍继续在下。无数的白雪在冰冷的灯光下闪耀,开始掩盖马路上描绘的中央分隔线。
「有啊……」
以黑暗为背景的女子小声说,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凄凉。
穗场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直竖。
「我……医生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我全身的神经慢慢失去作用,已经无药可救,顶多只能再活两年,可是在那之前,我会先无法自己行动,上个月医生明白告诉我,三个月之内,管理运动方面的神经将会麻痹。」
穗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该女子,但女子没有看向穗场的眼睛。
「麻痹进展到无法行动的阶段,接着就是无法排泄,最后停止自发性呼吸,以植物人状态等死。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很可能被摘除。」
「这……我该说什么好?」
女子摇摇头。
「什么都不用说……你应该懂吧?我并不希望你说什么。」
「恩,我懂。可是……这样妤吗?你看来还不像穷途末路到非得『今天』、『现在』、『在这里』自我了断,不如好好把握剩下能够自主行动的时间。当然我这么说也有几分请你让我先死的意思。」
结果女子发出干笑。
充满自嘲的味道。
「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也不晓得耶。注意到那边掉落的东西吗?」
听了女子的话,穗场看了看四周。
在女子站立的栏杆内侧的昏暗雪中,有个棒状物。
「你是说这根手杖?」
穗场将它拾起,那是盲人专用的白色手杖。
「我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了。现在医院应该正在大骚动吧。要是被带回去,我不会再有机会跳河。对你来说跨越栏杆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光是这点就很吃力。」女子转向穗场,彷佛正在看着他。「我和你一样,我男朋友前天死掉了,因为意外。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两人沉默伫立。
这期间寒风吹过好几次。
「伤脑筋……」
穗场喃喃说完,伸出手杖轻轻碰了下女子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用不到了。」
「你这样子令我很困扰,我也已经活不成了啊,手指不断在痉挛。」
「你不要在这边死!去其它地方!拜托!拜托你!」
穗场的膝盖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女子近乎惨叫的喊出声。
「药效发作了,现在双腿无力,哈哈……」
他就地瘫坐。
「别这样!我不管!你爬不动吗?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去不知名的地方等死!」
「哈哈,说什么蠢话……」
穗场缓缓躺倒在雪中。
冰冷的雪冻住他的脸颊。穗场抬望天空一会儿后,缓缓闭上眼睛。
「我开始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小声说。
耳里听到白雪降下堆积的声音。突然有个冰冷的手指碰着他的脸,下一秒穗场感觉到激烈的摇晃。
「喂!要不要紧?振作点!」
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子的脸。
女子靠着手的触感越过栏杆,回到桥上。当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却半紧咬牙根拚命叫唤。
「你怎么过来了……」
「你听好!」女子双手捧着穗场的脸,靠近说:「我把你搬到桥的另一边帮你叫救护车,相反的,你别打扰我自杀,拜托,我真的很想死,求求你。」
女子说着,鞠了好几次躬。
「我也想……」
「你还不要紧,你的选择比我更多。」
「少自作主张了!」
结果女子把穗场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底下。温热的肌肤温暖了冻僵的手。
「你做什么?」
穗场想抽回手,女子却握得更紧。
「我感觉得出来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更棒的女孩。」
女子的体味顺着掀起的衣服扬起,传到穗场的鼻腔。那是股勾起人温暖回忆的怀念味道。
「笨蛋,这样你会感冒。」
「我还会在乎吗?」
女子笑了笑。
穗场的手开始动了起来。
脱离女子的手,靠自己的意识移动。刚刚指甲一直碰触到女子的胸部,穗场伸手握住柔软有分量的乳房。
「唔!」
女子轻声惊呼,但没有排斥。
穗场的眼睛看向女子看不见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接着穗场轻轻抽出手。
女子深深叹息。
即使把手插入雪中,穗场还是可以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暖。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却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你似乎很后悔没和他上床?」
「喂,够了吧?我们过去桥那边吧,然后打手机叫救护车。」
女子打算扶起穗场,他却抵抗。
「不好意思,我不搭救护车。」
「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
「什么意思?」
「说来丢脸,我的口袋里事实上另外有一瓶解毒剂。等我喝下解毒剂,恢复精神,再把你抛弃在栏杆旁边。」
听到这番话,女子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你说真的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决定不死了,我希望你当场明白说,即使我已经领着你到栏杆旁了也没关系。你答应我这项条件,我就帮你自杀。」
「好。」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除了我女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可是我的心此刻却感觉很温暖,因为有你在。你刚刚的举动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自卑的人,你穿的衣服质料高级,还使用古龙水,一定很讲究仪容。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经科的实习医生。我父亲经营一家综合医院。」
穗场小声说。
女子一瞬间有些吃惊,旋即又恢复黯然的表情。
「你的症状,我想应该属于提克里斯氏症的次种(注35)。那的确是不治之症。」
「病名太复杂了,我记不住,只听说叫作『神经坏死症候群』。」
「那是日文名称。你的病欧美人研究得更热烈。去年获得世界级权威大奖詹纳奖(注36)的,正是比利时研究团队关于提克里斯氏症的相关研究报告。将来透过治疗,有百分之百痊愈的可能。」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也对。我先喝下解毒剂。」
穗场从口袋拿出迷你瓶子,一口气喝光。
「喝了吗?」
「恩。」
「好多了?」
「要再等一下。」
女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诗织……」穗场把她写的字念出口。
「我的名字。」
「我叫英一。好,已经没事了。」
穗场牵着诗织的手扶她站起来。
「好冰喔。」
穗场说着,对诗织的手哈气。诗织默然接受。
「你真温柔。你的女朋友之前一定很幸福。」
「我根本没能给她幸福……我太软弱了。」
诗织在穗场的引导下跨过栏杆;栏杆另一侧有个宽十公分左右的突出平台,穗场告诉诗织脚要朝哪边、怎么摆,让她稳稳站在平台上。这段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交握。
诗织的手无心发抖。
「你还是决定要跳吗?」
注35:提克里斯氏症之次种:此为作者虚构的病名。此种神经萎缩疾病在台湾称作「运动神经元萎缩疾
病」,与渐冻人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类似,不过前者是神经萎缩,后者是肌肉萎缩。此症早期症状轻微,可能只是末梢肢体无力、肌肉抽动及抽搐,容易疲劳等一般症状,渐渐进展为肌肉萎缩与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如经判别是神经萎缩,目前有治疗成功的案例。
注36:詹纳奖,虚构的奖项。詹纳是爱德华?詹纳(Edwafd Jenner1749…1823,英国医生,以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防止天花而闻名,被称为免疫学之父。
穗场问。诗织没有回答。
「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英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诗织……去我父亲的医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