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吗,父亲?看看我的手,你再告诉我,是不是结束了?”
男爵不解地看他的手臂。“我不了解。”
“那让我解释给你听。看到这些小小的针孔吗?这要多谢你的纳粹好友。他们以任何方式都
无法从我的身上套出消息,就把我弄成一个毒品上瘾者。每天给我注射大量的海洛因,然后有
一天突然停止。你想像得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炼狱吗?父亲!你还能说战争已经过去了吗?”
“洛白,”男爵的声音颤抖着,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去找医生,总有办法可以治好。”
洛白的声音突然爆裂开来。
“我试过了,爸爸,没有用的。我已经吃尽了苦头,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需要到别的地方去治疗,我们总要找个办法把你医好。顾氏化学的事我再另想办法。”
“让它去吧,爸爸,我们并不需要它!让他们把它解散吧!”
他父亲瞪着他。
“不行,我们还有其他的股东,不能毫无交待。”
“说出我们的感觉,我相信他们会谅解的。”
他父亲默然不语。
洛白缓缓地放下袖子,拾起上衣就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父亲。”
男爵凝望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
“你不是要我去别的地方吗?”洛白冷冷地说。
3
谭妮被门上的敲门声从回忆中唤醒,起身前去开门。
“男爵先生?”
柯男爵面带迟疑地问:
“我儿子在吗?”
她点点头。
“在,可是他正在睡觉。”
“噢。”男爵颇为尴尬地站在门外。
“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您请进来吧?”
“谢谢你。”男爵跟着她步入公寓内。
她趁着关门后的一点时间,从背后打量男爵。他老了许多,面孔瘦削并多了许多皱纹,灰白的头发
更稀了。
“您不记得我了吗?”
男爵摇摇头。
“战前我们在包夫人那里见过面。”
“噢,对了,”看他的样子,她知道他并不记得。
“那时候你一定还是小孩子。”
她微笑着说:
“我给你倒杯咖啡,再去看看洛白是不是醒了。”
她放下咖啡时,他对她说:
“假如他还在睡,就不要叫醒他,我可以多等一下。”
“好的,先生。”
洛白已经醒来,坐在床沿上。
“外面是谁?”他狐疑地问,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我发完病前把客人带回来吗?”
“是你父亲来了。”
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
“请他回去,就说我不想见他。”
她动也不动地站着。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他突然气冲冲地大叫。
她还是不动。
他生气地瞪着她,最后终于屈服了。
“噢,好吧,我去见他,帮我穿上衣服吧。”
单独留在客厅的男爵,从金质的烟盒中拿了根烟点着。环顾室内简陋的家具,他心里想着,这个世界完全变了,过去的标准似乎因战争而荡然无存。
当他年轻、初到父亲的办公室时,他是那样心甘情愿地埋头在长时间的工作里,以期获得长辈将因此而信任他的经验。今日年轻人都太心急,这种气氛在银行的每一个部门都可以感觉出来。年轻人对待长辈的态度,也有很大的不同,好像问题还没出口,他们便已知道了答案。
他不止一次看到属下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出现疑问与挑战的表情,似乎在问,凭什么你就是对的?凭什么你以为我知道的就一定比你少?他自己的孩子在战争爆发、他要他们到美国时,就是这副表情。他们说他们选择留在国内,这不等于工人选择失业?他们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毫无概念,或者他们自以为因此就得免于搅入卑俗的混乱中。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自由、平等、博爱。连这些革命家都知道他们的社会中有些差异,所以必须要创出不同的口号来适应每一个阶层。
《大冒险家》 第二部分第四章 婚姻·时装(6)
卧室内传来些微声音,使他有点紧张地紧捏他的烟。烟灰已经很长,可是他找不到烟灰缸,只好把它捺在咖啡杯下的碟子上。他起身走到窗口,后街小巷在白天显得更为丑陋,酒馆门前在夜间看起来甚为光彩灿烂的霓虹灯,如今赤裸裸地挂在那里,触目惊心。
这时对街有对男女走出大门,女的笑着打开钱袋递给男的几张钞票,亲吻他的双颊后向酒馆走去。
男爵顿感一阵强烈的羞耻,这个男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儿子,洛白并不比那人好到哪里去。什么样的魔鬼使他沉沦至此?假如他因自尊受损而离开,过这种卑贱的生活,他的尊严又何在?他回想起自己当初知道这种情形的经过。
电话是包夫人打来的。
“你儿子带走了我手下的一个女孩。”
男爵听了大笑。
“噢,热血的年轻人!放心吧,夫人,她旷职期间的损失我会补偿你。”
“不,你不懂,她和他走了。他们在皮格区租了一间公寓,她现在是自己做生意。”
他还是不懂。
“那洛白做什么?”
包夫人没有应声。
男爵顿时火冒三丈。
“笨人!这女孩难道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从我这里弄到一文钱!”
“她知道的,先生。”
“既然如此,她为何跟他走?”男爵殊为不解。
“我想她是爱上他了。”
“妓女不谈恋爱。”男爵粗鲁地脱口道。
包夫人语气一变。
“妓女也是女人,先生,女人就会谈恋爱。”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男爵怒气冲冲地把话筒一摔,工作的忙碌使他随即把这件事忘到脑后。这孩子会回来的,等他发现这样也要不到钱,他就会回来的。
然而几个星期过去了,洛白仍然音讯全无。有一天,他的秘书表情奇怪地进来对他说:“警察局里有一位先生来找你,一位赖拔警官。”
“他有什么事?”
“他说是私人的事。”
男爵犹豫了一会。
“请他进来吧。”
来人身着灰色西装,老是皱着眉头。
“你有事找我?”他知道这种傲慢的公仆不好对付,就坦率地问。
“是的,先生。”赖警官却像在道歉,
“昨天临检的时候,我们捉了几个女郎和她们的搭档回局里去,其中有一个自称是你的儿子,这一个。”他把照片递过去。
男爵在警官锐利的逼视下低头去看照片,洛白那粗野而旁若无人的眼神也正回瞪他。男爵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瘦了,而且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可能没有吃够。他抬起头来。
警官问他:
“这是你的儿子吗?”
“是的,”男爵又瞥了手上的照片一眼,
“他的罪名是什么?”
警官似有些尴尬地说:
“靠娼妓行为维生。”
男爵默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许多。
“他会受到什么处罚?”
“除非他能付出罚款,否则就要坐牢。但是,他说他没有钱。”
“他要你来找我?”
警官摇摇头。
“不是,先生,他根本没有提起你。我只是来查证他的身份。”他站起身,从男爵手上拿回照片。
“谢谢你的协助,先生。”
男爵抬头对他说:
“罚金是多少?我替他付。”
警官摇摇头。
“我的职责不能管这些事,先生。”他打量着男爵。
“不过,我弟弟是私家侦探,我相信可以很机密地把这些事替你办好。”
“假如你能请他和我联络,我将非常感激。”
“那女孩的罚金也要一起缴,他们是一起被起诉的。”
“我了解。”
这天下午,警官的弟弟就来了。他离开前已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今后再也不会有洛白和这女孩子的麻烦,毕竟他有一个在警局负责这方面事务的兄长。
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至今,这位侦探每星期都把洛白的近况向男爵报告。三个星期以前,男爵知道洛白曾因病重被送到市立医院。但他还来不及采取行动,洛白就出院自己找医生治疗了。但送到男爵桌上的病例报告,显示洛白正在慢性地摧残自己。这时他才决定不插手是不行了。
卧室的开门声使他的胃部发生神经性的痉挛,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到洛白静静地站在门边。
一阵悲哀几乎使男爵为之哽咽。那是洛白,却又似乎不是。那份陌生的憔悴,松松的垂挂在他两颊上的苍白,深陷在眼窝中的黑眼睛这可能是他的儿子吗?
《大冒险家》 第二部分第四章 婚姻·时装(7)
“洛白!”
洛白动也不动,只用那奇怪、沙哑、非他父亲记忆中的声音说:“我不是说不想见你了吗?”
“可是我想见你。”
“为什么?”洛白刻薄地说,
“你又想拯救其他的纳粹了?”
“洛白,我希望你回家去。”
洛白咧出一个勉强称得上苦笑的表情。“我已经在家了。”
“我是说”男爵顿觉十分无助,
“你在生病,需要人照顾。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也是我自己的命!”洛白根本毫不在意地说,
“本来我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男爵生气了。
“可是你没有!这样残害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种浪费,像小孩子的耍赖!你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让我在你的坟上流眼泪,就可以得到孩子气的满足吗?”
洛白想辩,但他父亲不让他开口。
“我会流眼泪,但绝不是为你,而是为我儿子原来可能可以达到的成就。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那么多可以选择的信仰,那么多只要你关心就可以改善的事,而你仍要选择把你自己的生命这样浪费掉?噢,你其实只是一个爸爸不肯依你的方式做,就绝食罢工的孩子!”
他注视着洛白的眼睛说:
“你也许不同意我的所作所为,但我至少是本着我所信仰的某些道理而行。至少我努力去工作,我不会在事情不如我意的时候,就逃开而躲起来。”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来。“我曾经为我的儿子忧虑,”他冷冷地说,“今后不会了,我根本没有儿子。我的儿子不是懦夫!”
他反手正要关门。
“爸爸!”
他回身又到室内。
“关上门,”洛白说,
“有一件事,我想去做。”
男爵的腿一阵酸软,几乎无法支撑他的体重,他倚着门框,默默地看着洛白。
“我想到以色列去,爸爸。我觉得我可以在那里找到生活的目标,觉得自己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