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今天这般攫取财富的渴想和机会,我们——起码我和凌子——从而得以有了一
副健全的精神,和只有在健全的精神下才能有的视自由与正义高于一切的内心准则
。这就是为什么凌子在1966年成为民众中最先觉悟的顶尖人物之一⑼,也是为
什么我会在八十年代写出这些“不讨好”的作品,和以后的种种遭际。
那段时间我们玩得真是开心。而那一时期,直到最近反复研摩共和国史才知道
,正是他们一批所谓“元勋”被毛泽东无端猜忌,离开了他有着深厚根基的南方,
只身北上,以才智最高的盛年,在京都赋闲。“削藩”这套把戏,从史书上看,常
令胸怀大志者烦闷暴躁,我却没有见他发过一次脾气。不但不烦不躁,现在回想起
来,他竟从不“走动走动”——这是几乎每个在政坛上混的人都不得不为之的。他
究竟是等待着还是隐忍着,或是以天生的淡泊来对待纷争?总之,他是那么安于被
误会,被搁置⑽,直到局势真正需要他:一举擒获“四人帮”,推出邓小平。
他是一个业余科学爱好者,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不从事科学工作的人对科学怀有
如此天真不倦的崇敬。四十年代初,在延安那种地方,他曾把他的宝贝女儿牛妞,
也就是凌子,交给马海德医生作牛痘实验;到了五十年代,他的爱好又得以升级:
我对导弹的最初的认识就来自他的亲口诠释。一天,那时我刚读初中,他请才从美
国归来的钱学森夫妇吃饭。客人未到之前,他极为高兴地以几个孩子为对象,讲这
马上来的人有多么了不起,是“研究一种能追着飞机飞的炸弹的”。要不是凌子的
坚决抵制,他恐怕会把家中所有的孩子都送进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但后来我弃工
从文,他倒也没说什么。在我跑去告诉他:“我现在乘飞机飞来飞去,住大饭店、
出国,都不是因为爸爸的关系,而是我自己挣来的。”他也由衷高兴。当然他也没
有见到我的坐牢。他切盼他的孩子们学到哪怕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两手本事;
而当他们不是这样的时候,也未见他厉声斥责,只是默默地失望,默默地伤心;最
后,没本事的孩子借他的名义“出息”了,他理智上的责备总是向他的亲情之爱让
步。
最近,我有机会反复揣摩共产党从建党到夺得政权这30年间的历史,在重重
的政治烟幕中找寻合乎逻辑的历史印迹。无论对谁,这都不是件轻松活儿,对我尤
其如此——因为我的义父混迹其间。我怀着学人绝不应该有的关切与忐忑,在一部
又一部冠冕堂皇的废话间,找寻他有没有如他的同伙那样或踊跃、或无奈地欺上压
下、卖友求荣,努力发掘他保住自己位置的秘密。比方说,1935年那封电报,
究竟收到过没有(编者注1);1940年,新四军与日军大本营,到底有没有直
接联系;1966年秋,他焦虑地为毛泽东到国外购置尼龙避弹衣(编者注2),
而转眼间,又因发怒而拍裂了自己的指骨,贯穿其中的,究竟是什么。我发现,他
从不反抗,也不出面主持公道;每有变故,他持的往往是容人、给人方便、放人一
条生路的态度——但以不开罪毛泽东为限。他的主调是温和,而这温和,究竟是出
自快乐的、喜好美景美食美色的天性,还是因为看了太多的惨烈?他不是个憨人,
他非常聪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政坛恶浊如此,生逢一连串诡诈矫情的“路线
斗争”,他只是不做帮凶,努力不厕身其间而已⑾。毛泽东晚年给他的评语是“吕
端大事不糊涂”。我体会,这不糊涂的第一要旨,是笃信“只要有这人(毛)在,
一切反抗只是自取灭亡”。
1983年,我写重庆易帜前夕中美合作所屠杀的时候,他还健在。那次,他
不仅详尽,简直兴致盎然地给我讲述“军统特务案”中他所经手的细节。到我开始
写历史纪实,他已离世。对我说来,最觉后悔的是,与他厮守有年,竟一次也没有
就重大历史疑点向他求证。
我和他从来没有亲近过。他顺口将我称作“女儿”,很耐心地给我改诗⑿,都
不意味着他曾很关注我的成长。家里增加个把孩子,在他说来不算什么事,我也从
来不曾有过童年的家庭感受。
我远远地望着他,只知他晚年非常寂寞。随着地位增高,他变得越来越伤感,
越来越脆弱。在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尽头的那几年,似乎是,他漫长生命当中每一个
片段,都在他的记忆里活了起来,弹拨起当年壮怀激烈戎马倥偬而来不及体味的一
切。到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为了“谋”个什么巴巴地去看他了,他终于得以只生活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老友,包括我的母亲,终于得以去看他。那场面令人凄然
——似乎谁都有话要说,而谁都说不出,只“执手相看泪眼”。他们想到了什么?
他们是不是在无声中交流着当年为了“革命”而轻易地抛下的属于人的可怀恋的一
切?就是这时,他颤抖着为我的生父题写了那四个字:“义无反顾”。放下笔,已
是泪流满面。
世间流传着不少有关他的绯闻,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近天方夜谭。如果有
人嫌世上千万种言情小说还不够,有兴致再加上几种口述本,也没有谁阻止得了—
—哪怕那指名道姓的版本离谱离得厉害。善于写词的毛泽东推崇他的七律,他自己
最钟爱的却是北宋词人辛稼轩。为什么?他没说过,我也没听见谁问过他。有着极
高的才具与抱负的辛弃疾四十二岁就已被闲置,一腔郁愤怎么个去处?政治上失意
,人生价值并没有贬低。于是,我们终于知道,写出“醉里挑灯看剑”这种典型军
事政治家豪迈句子的词人,能对一片山、一丛树,对农人的辛劳、孩子的娇憨,有
如此细腻的感受,对女性的爱恋也会如此明艳哀伤。他呢?辛稼轩写道:“知我者
,二三子”,他不是么?对于居处布置,他没有特别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不变的,
只有那帧挂在床前的母亲的像;还有《稼轩词》,永远在手边。
他或许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感情经历,但那结局在常人看来,也许稍嫌寂寞了
一点。这个一生对女性怀着不倦的激情,也一直为她们所眷爱和景仰的人,在他“
辉煌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名爱过他和被他爱过的女子被允许守在“身
”边。他的葬礼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他的四任夫人,还有在他五十岁上鳏居以后的
30多年的岁月里,曾比较深入地介入他的生命的三位女性——当时她们七人全在
世——都未能露面。
就心理而言,我不认为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
就是一个做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去寄养。孩子不象成人,家庭几乎就是
他的一切。他还太小,家里得不到的,没有能力到社会上取得。如果有人——哪怕
是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把她的孩子寄在我这里,我不能保证,我对他们能象对
我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一样到连孩子本人都察觉不出来。
他没有当面夸过我——也没有骂过。后来我知道,他对别人说过我爱看书,可
能我老是泡在他的书房的缘故。但有一句评语被我听到了,还不只一次:“养不驯
。”
(三)我的继父 唐海
我的继父初初看去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他生活在他自己思索的世界里,只有
当讯号过分强烈时,他才回到世俗中来。而他一回来,立刻就给出自己的结论。
他是1936届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本已在当时的中央政府就职,只因一个偶
然,他去了延安。那是有一次,他在军用机场等候他所托运的技术物资,左等右等
不来,最后被告知因舱位紧张未能启运。而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飞机上正往下卸
的达官贵人的保姆和婴儿车。就这么一怒之下,他决定革命了。而那时革命似乎只
有一个去处——延安。因为英文好,他曾在那山沟里为毛泽东作翻译,也是中央研
究院少数几个又学通了一门俄文的人。斗王实味,不知他是否在场;从已发表的资
料看,“坦白”和“抢救”的时候,他已被发到了绥德,就在那里被关进监牢,罪
行是“同一名女青年接过吻”。后人,包括他自己的弟弟⒀读到这里都不禁莞尔,
但他已经吓疯了。在此后的大约40年,他没有离开过“冬眠灵”。
抗战胜利前夕,延安开始给被“冤屈”的同志甄别。打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甄
别的时候清楚得了吗?毛泽东说:“现在东北快解放了,需要大批干部。让他们自
己到前线去做结论吧。是共产党人,一定留在共产党内;是国民党人,让他跑到国
民党去,怕什么呀!”他去了东北,紧随在接收地盘的大部队之后。他没有离开共
产党,到死都守着他年轻时候的梦——不仅守着梦,还象所有得到了“党的宽大”
的人一样,怀了一腔感激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和母亲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在那片寒冷荒芜的富庶之地。他是工业部化工局
的技术处长兼计划处长;她是该局合成炼油厂副厂长。这可能是我的继父一生最愉
快的时间,因为“前线”需要汽油,没有人会在这个当口整他们。那几年,他的从
油母页岩中高效采油的建议得以充分的发挥;他还是当时少有的能与苏联专家直接
交谈的主管干部。我的母亲是一个太爱才的人,完全被他的知识和谈吐迷住了。看
他实在太邋遢,那样风流的人品,竟睡在光褥子上,母亲把自己心爱的细亚麻布床
单亲自为他铺好,算是照拂也算是一种情感传达,没想到再见面时,那床单已被撕
成一片片包在脚上了。
“建国”了,象他这种从延安“炼”出来的技术人才,应该是共产党的宝贝了
吧?不料他因为太懂技术,又不加掩饰地把他懂得的说了出来,竟得罪了不那么懂
技术却很懂政治的“泥脚杆子”。从50年代起,到文化大革命,只要有政治运动
,他所在的石油系统揪出来斗的,一定是他。到了50年代末,他已被贬到大庆,
贬为一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部属“安达石油学院”,任职副院长。他一点也不觉得
有伤自尊心,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反而一心一意认定非把这所学院办好不可,
起码办得如他母校一般,成为全国一流的工科大学。他亲自教授普通物理、高等数
学和英语,训斥他认为不称职的教师和不用功的学生,亲手布置图书馆和实验室⒁
。就在学校开始有起色,学生们开始爱上他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和每次一
样,他又被当作靶子抛了出来。他在延安整风期间落下的精神病从没有过彻底治疗
,二十几年来一次次犯。这回,当我的弟弟闻讯到安达去接他的时候,他正跪在零
下30°的雪地里,双手和耳朵上冻起血泡,口里喃喃叨念着延安的认罪词。
他被接回北京,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神志一天天清醒。没有学可教了,想到大
庆油田那么好的地质条件,却因出水过早而有20%的原油“窝”在井里而废掉,
实在可惜。他认为这是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