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油田那么好的地质条件,却因出水过早而有20%的原油“窝”在井里而废掉,
实在可惜。他认为这是注水管的出水孔简单地平均分布所致。他列出公式,计算并
且绘出了合理的注水孔的分布图。他致信有关部门,没有人理他,更没有人拨给他
一口井作实验。从1966年到1976年,他在北京大小胡同的铁匠铺里转,交
了一批围着帆布围裙的白铁工师傅朋友。他们按他的口述给他打造大大小小的采油
模型,从此,家里丢满了他的“实验器皿”:洋铁皮盒、洋铁皮管和泡沫塑料块,
本已拥挤不堪的公寓套房成了他提高大庆油田出油率的实验场地,家中定量供应的
食油成了他的实验材料。
待到他认为这项实验已经有了结论,却见不到任何被用到油田去的可能的时候
,一句话也没说,把“场地”草草收拾掉,开始一页接一页背郑易里的《英汉词典
》。词典背完了,还能做什么呢?他又投入一项新的纯理论研究:质疑爱因斯坦的
《狭义相对论》。他把他的构想向我解释,其郑重与热切就象是接受一项国家研究
项目。从此,家里满是他的计算公式,密密麻麻地写在小学生练习本上。
我不知沉浸在这种境界中,人会有什么特别需求。他不断向母亲讨酒喝、讨烟
抽,而妈妈也象所有的妻子一样,扣住不给。他于是自己到小铺买,妈妈又扣他的
零用钱。他于是以他能得到的一点点钱,买最下等的,身上永远散发出劣烟劣酒的
臭气。一次,我四岁女儿发现她屋形小扑满突然之间空了。问到他头上,当外公的
开心大笑起来:“哈哈哈,大公公偷了菟菟一房子的钱!”
他不象父亲,不象家长,社会上的事他都不甚了然。他只象是家里的一个不挑
剔的大孩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一回,他不无惊惶地提着一支不是盒装而是筒
装的鞋油问妈妈:
“杨洁,现在的牙膏怎么是黑的?”
他生活在他的理论和技术世界里,即使和家里人,好象也没有多少话说。他的
伙伴只剩下3岁到6岁的孙辈,1968年出生的菟菟成了他寂寞晚年的小友。他
把她叫做“鸟儿”,她的牙牙儿语在他听来就是如此,而这对他也就够了。
他的孩子那时是十多岁的少年,他的学问和为人距他们的理解力太远,他的怪
诞却已到了他们容忍的极限。弟妹们不但不和他亲热,反而将他们的爱与依恋转向
反面,不理他、呵斥他。只有我给他买酒,并且坐下来陪他喝一小杯。这时,即便
他没有发病,也会大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小庆,我一定好好学习马列主
义,一定好好改造,要不然就会象王实味一样去做特务。”这可能正是我写王实味
的最初动因——我想要知道,王实味到底怎么了,能把一个优秀如我的继父的人吓
成这样。
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时,高兴地题辞送给母亲,完全忘记了他是母亲的配偶
。对此他丝毫不计较,他读完了全书,随即把他最喜欢的《后记》译成英文送给我
。1982年,他的小女儿,我的小妹妹,在24岁上患绝症离世,我们全家陷在
悲恸中无以自拔,身为父亲的他却象是淡淡地没有这回事。不过数月后,他突然一
句话没有就去了,这时我们才知道他心里的创痛,不会与人分担,只能自己默默承
受的创痛。
我的继父是一个心思与情感都很深的人。而全世界,包括他最亲近的人,都忽
略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死讯传到安达,竟有那么多多年以前挨过他的骂的学生
为他哭。我一次次买了送给他的酒,还一瓶瓶地排在柜子里。每忆及拦住不让他喝
的情景,妈妈都唏嘘不已。母亲整理他的手稿,数百页精密的计算之后,赫然出现
的是这样一个结尾:
这篇论文从1966年开始写作,直到1982年,前后写了16年才写到现
在这个样子。
我感谢毛主席对我的教导,尤其是《两论》对我的启发;我感谢周恩来总理对
我的精神鼓舞,我感谢叶帅对我的挽救,并且把我调到了北京这一科学中心,并且
指示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群众路线和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进行工作;邓帅明确指出
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重要命题,给了我对这篇论文的正确性以充
分信心。——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万岁!革命先
烈万岁!
1983年2月2日 早春气息之夜
我们终于知道,那场红色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所受到的惊吓:他逃进爱因斯坦
,将学术视作唯一的藏身之所;我们终于知道,延安那一击,给他的戕害之难于复
合。掌权的大人物为着自己的交椅而拼就的政治套语,已经融进他的生命,直到死
的一刻。
“可怜死了,可怜死了……”妈妈说,哽噎着。
他的油田注水方案据说已经用在新油井开发上。他的对《狭义相对论》的辨诘
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如果这份心血不能当作他的成就,也算是一个因“早年革
命”而失了心智的人在那场新的、令他颤栗不已的年代里的一个慰藉吧。
〔四〕我的公爹 王磊
当我作为新娘被带去见公公的时候,他正关在“牛棚”里。那是1967年,
我和我的丈夫刚从文革初期的冲动中醒过神。我不记得此前是否打听过王德嘉的家
庭背景。嫁了,去看公婆,最自然不过的事。
他独自一人坐在他的牢房的板铺上,头发胡子都很长,看上去就象一名山野道
人。我们被带进去的时候,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三人(我
们夫妻外加一名看守)落座之后,王德嘉开始向他宣讲形势:毛主席的指示,山河
一片大好,云云。他静静地听,眼珠都没怎么动。这样大约讲了半个小时,王德嘉
回过头对那看守说:“下边,我们要谈点家里的事,您是不是……”
那人直盯着他,不吐一字,也不挪动一下。王德嘉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开讲家
族豆腐账:大哥如何,二哥如何等等。
不幸那看守是个凡人,坐久了,不得不出去“方便”一下。就在他刚刚起身出
门那一刻,我看见我公公那双藏在一堆毛发当中的眼睛突然亮了,鼻子下边一蓬胡
须正当中,也咧出一个笑缝。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欠下身,撩起他的床单,示意我
们向下看。我们伏下身,只见铺板下边,一簇簇吊着——糖果、糕饼和香肠。
门一响,看守方便回来了。王德嘉重新开始向他宣讲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如何
正确对待自己。他静静地听着,就象我们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后来,文革结束了,大家都开始了正常生活。我不是一个正常生活下的好儿媳
。我们拼命赶工作,好象要把十年荒废的岁月抢回来。我不善理财、不知孝敬,不
但不能朝昏定省,有时成年累月不登门。公公本是个讲究家规的人,但都原谅,似
乎是,只要“孩子肯上进”,又有过“牛棚”那一面,怎样都可以。
1989年春,他常年的咳嗽最后诊断为癌。公公一天天消瘦,心情却十分平
静。他是个懂医道的人,知道“活下去”本已无望,只为这是我们大家,特别是奶
奶的切盼,于是忍着巨大痛楚,不但一一尝试种种莫名其妙的新药,还一一向我们
解说种种治疗方案。
“六·四”之后,他把我叫去。他很少叫我,除非家里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好
吃的东西。那次,他已经瘦得让人不忍抬眼正视。对我的退党,他什么也没说,只
问了一句:“还做过别的吗?”我一一禀告之后,他点点头,依旧什么也没说。
在牢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公公了。没想到,他提出临终的请求——
在医院保卫部的监视和监狱方的监押下,我来到他弥留的床边。
我拉着他的手,哭着:“爷爷,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在坐牢;你这次见我,又
是我在坐牢。当时,我不信你坐牢是因为做了坏事;你也一定要相信我,我没做一
件坏事……”
就是在这时候,他说的那句话:“咱们……顶得住。”
我说:“爷爷,你也一定要顶住。你最爱喝我烧的汤,你要等着我,等我回家
烧给你喝……”
他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话要说。我俯过身去,那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回
去看《李将军列传》,这是我最爱的一篇。”我连连点头。其实我何须看,我早就
背下来了:
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家无余财,终生不得封侯。
最后,在这名鏖战终生的将军已年过花甲的时候,与敌酋单于遭遇,本以为可
以最后效命国家,不意又为以裙带而高位者别遣,使他最后失去了“居前,先死于
阵”的机会。不死于疆场,竟受辱于刀笔之吏么?李将军从容引颈自刎。
我的公公为什么在这一刻特特嘱我读这篇?
他也是1936年的大学生,北平中国大学文科。共产党建政之后,他倾注全
力于他所主持的血液研究机构。到了六十年代中,一茬人才已长成,一批重大成果
正呼之欲出。他对他的部属“省约文书籍事”,“宽缓不苛”,“乏绝之处见水,
士卒不尽饮,他不近水;士卒不尽食,他不尝食”。然而,象李广一样,没等他以
他的才识而非攀援小技在事业上一搏,竟被闲置,一搁就是20年。不觉之间,已
届大限。他一生中,担当时间最长的职务是“政委”,虽然直接过问业务,但在一
生中,不知被迫用多少时间端正路线、开会、背诵主义教条,最后觉得心灵相通的
,竟是汉代李将军。
这是他要我读的么?
医生、我的婆婆,都催我离开,因为他的心脏再经不起任何轻微的情绪波动。
我伏在床边不肯走,他们把我拉起来。我说:“爷爷,我回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我现在给你鞠个躬吧,爷爷——”
我站在床边,深深弯下身,向一名尚在人世的人行了致亡灵的敬礼。我曾在黎
澍先生灵前这样深深致礼,对毛泽东和周恩来,都不曾有过这份敬意。我的公公平
躺在病榻上,没有看我,也没有动。
我果然没能去送他,那是四天以后。他是在异常清醒的情境下安排自己的离去
的:他切嘱我的婆婆,绝对不许开官方主办的追悼会,不要官方悼词,不要通知任
何“同志”。
我知道了,李将军一生最看不起、最恨、但最终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的,是刀
笔吏!
52年前,他从家里逃出,投入“革命的大家庭”,天天讲“阶级”和“斗争
”;此刻,他只要家里的人在他身边,只要亲人们送他走。
他弃学出逃的时候,顶着的罪名是“赤匪”;此刻,他去的时候,切嘱要一身
素白,只着一套白色学生装。
他不戴帽子。半个世纪,他看够了“帽子”。他让他一头银发自由地披着。
他生的是肺癌,早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诊断书拿到不久,就写了一首《自挽
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