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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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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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的应该的,”赵云涛截道:“江妈收拾点地东西就来,你有事先回吧,
替我问候你父亲,啊?”说完脚不沾地的走了。
    爽然握着那把金圆券儿,脑里一阵发空,像突然被人撤职,又不知道什么理由,
然而以后这里没有他的事了。他把钱塞到宁静枕下,她张开眼睛,大概听到了,心
里难过,沿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她问:“你要回抚顺?”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绸缎庄再过十几天才开业,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
能住在医院里陪她,更不能住到赵家,逼不得己,只得住旅馆。
    以后赵云涛早晚会到一到,看见爽然也没问什么,爽然觉得他这点就比自己父
亲强。过了三日夭,林太太忽然来了,坐了好一会子。爽然知道有事儿,借口送她
出去,一关门便问:“怎的啦?”
    林太太虬眉皱鼻的说:“哎呀,老头子气得半死,说你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
些天儿,连自己都给送走了。”
    爽然恼道:“你们这是啥意思,我那么大了,做点什么还非得死跟着不可吗?”
    “你的事儿我可不管,还不是你爹的那个驴子脾气,一点儿不随心就撂蹶子。
我是叫你心里有个底儿,回去准是一顿儿大骂。”
    爽然不嗞声,林太太接道:“昨儿下午呗,素云家又来催了,叫我拿什么话回
人家?"他甩甩头道:”别理他们。“
    “你呀,唉,别怪我说你没谟,订了亲了,还夜时白天的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
也不怕人家风言风语,说俺们家出个风流种子,着三不着四的……”
    “妈,你有完没完?”
    林太太动了气道:“好,嫌我噜苏,我不说你,你看着办吧!别老让事情不托
底儿的就是了。”
    爽然叹口气道:“什么时代了,订亲的事儿……”
    “得了吧,你那套理论我会背了,你爹可不那么想。”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林太太浑身掇掇弄弄,紧紧头巾:“你在哪儿下处?
是赵家不?”
    爽然含含糊糊地“嗯”两声,道:“我开市就会回去的。”
    林太太机灵,“哼”一声道:“老远来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说着掏出一
百块钱给他:“哪,拿去,前辈子该你的!”
    爽然望着她离去,苦笑一下,感到无限凄怆。
    宁静发烧发了六七天。起初干咳,随着痰咳,每天依时间吃药。人瘦了不少,
腮颊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妈早晨给她打辫子,就打一条垂在脑后。负责宁静
的大夫姓熊,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待宁静非常好,在爽然眼里,好得近乎殷
勤。有时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着和宁静聊天,等他来了方走。宁静一直觉得
这大夫有点面善,方脸、金丝腿儿眼镜。她再往眼镜上想,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她
初回三家子,和尔珍在田边唠嗑儿,一辆马车停下来问路,车上的年轻人就是熊大
夫。她却不说出口。见过那么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么叫她难忘的地方似的。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记录病情时笑道:“说也奇怪,开始的时候,我
就觉得你们俩儿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想起来了……我卖个
关子,你们猜猜。”
    他说话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刚学会这语言,措辞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本来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转过身子。宁静假装向熊大夫脸上端详一下,
苦笑着摇头。
    “那么,给一个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熊大夫说:“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儿下姚沟,绕错路子到了三家子,车伙儿
停下来问路……怎么?想起来没?”
    宁静装到底摇摇头。本来认了也无妨,但否认了那么久,一下子扳过来,她觉
得很不自然。
    熊大夫顶顶眼镜道:“那也难怪,隔个几丈远,不见得能看清楚。”
    他望望爽然  ,爽然挠挠鬓发,很不诚恳地撇撇嘴,摊手道:“对不起,没印
象。”
    熊大夫难堪地正正眼镜,嘱咐宁静多休息,便掉头走了。
    爽然知道宁静喜欢《红楼梦》,一天给她带来第一册解闷儿。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
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
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
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
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
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
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
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
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地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 是最后一次了,
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
郁郁地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
去,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
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
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吱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地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
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
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有用才告诉我吗?”
    他因昨天让林宏烈结实骂了一顿,心绪怫怫的,懒得与她抬杠。两下里都沉默
着,沉默中别有惆怅。
    最后他道:“反正你明儿就出院,也用不着我了。自己当心身体就是。”他一
语既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静出院回家休养,只觉门庭依旧,情怀全非。成日家恹慵慵地卧在躺椅上摇,
咭咭掴掴咭咭掴掴,没有尽期的岁月的平稳和劳碌。熊应生,也就是熊大夫,经常
来做客;每日捎点儿人参当归给宁静补身,连带地也送玉芝一些党参鹿茸虫草什么
的。他叔叔开中药行,这些都不费钱。以后到赵家都说给宁静送补品,好像不如此
便没借口似的。唐玉芝终于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静的大恩人,这样老送礼来,岂
不见外!”此后,熊应生便来得两手空空,名正言顺。赵云涛夫妇对他的评语一致
辞是“年轻有为,老成持重”,比爽然强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见他便贱咧咧地笑
逐颜开,他与宁静聊天儿,她有生以来识趣地避到里边。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
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
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
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
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
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
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  娓娓道来,也
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
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
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
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
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
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
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
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
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
    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
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
    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
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
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
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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