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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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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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
    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
    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
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
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
    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
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
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
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
    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骂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
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
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
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
    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
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
    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
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
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
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
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
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
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
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
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
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
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
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
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
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  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
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
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
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
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
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
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
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
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
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
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
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
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
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
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
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
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
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
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
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
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
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
;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
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
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
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
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
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
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
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
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
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
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
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
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
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哥哥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
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
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
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
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
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
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
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
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
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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