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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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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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
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
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
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
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
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
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
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
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
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
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
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
    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
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
    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
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
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了,颤巍巍地比着她
唱:“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距,觉来隔远道。”居然相当动听,但
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宁静发了一会儿愣,立誓他那歌声,她每夜必携到梦里去。
    回程的时候,天色暗了,蝈蝈儿不叫了。他们谈起熊应生。宁静道:“说实在
的,当初你有没有认出熊大夫来?”
    爽然笑道:“没有,真的没有,后来才知道的,他正经吧卿变了不少,以前又
没戴眼镜。”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爽然右手使劲儿拔着左手中指,道:“懒得和他打交道。”
    “场面上总得敷衍敷衍,至少给他留点余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觉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地道:“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样
护着他。”一出口他马上觉察语气过重,但宁静已经拧头疾步走了。
    他撵上去搭讪着又说:“我小时候和熊应生关系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广生倒
不错,在上海的时候也和他有来往。”他接着追溯许多小时候和熊应生他们玩的事
儿,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应生熊顺生,玩过多少次就打过多少次。爽然长得最
大块头,准赢,骑在应生身上揍他,往往领子一紧,让林太太拉回去挨条子疙瘩儿。
他当然也输过,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给他熬药,应生顺生
三番四次偷进林家厨房把药换上浓茶,爽然喝了,伯母亲知道,不动声色。
    待林太太发觉,他已经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论,两个肇事的结结实
实挨了一顿揍。那时爽然养有一只小狼狗,特别仇视应生,见了他总吠个不止。一
回应生惹了它,它狂性大发追噬他,爽然撵了几条街才撵上了,应生已经吓得屁滚
尿流,裤子又湿又臭。当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条狗活活烧死了。自此,爽然
便和应生绝了交,连带广生顺生也疏远了。
    爽然讲着,一面觉得非常无稽地笑笑,跟着摇摇头,真是什么都过去了。
    这厢熊应生来到赵云涛房中,不见宁静,问赵云涛,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的。
应生等了约一顿饭时间,十分无聊,趴在窗台上发呆。就那样,他看见爽然和宁静
双双回来,爽然直送到楼下,回力球鞋逼人而来。应生不期然一炷怒气往上顶。
    又是这姓林的。怪不得宁静不肯答应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远他,原来全是
为了这姓林的。想起来真恨,迟林爽然一步才认识宁静,要不然怎都不会输。宁静
也真糊涂,怎么偏偏看上这小子。这个人,自小儿就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把他遭尽
得够呛,一开始假装不认识他,再后来视他如无物,现在又把他的大好计划硬给闹
黄了。总之什么都得咬尖儿。应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独自离去,浓暮中只见一袭
白衫,一双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应生在赵云涛房中,宁静让她爸爸打发去买水果点心去了。爽然在
园子里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宁静到窗边,晒得头晕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门,里边道:“进来。”爽然辨出是应生,生了退意,但宁静或在房里也
未可知,只得推门而入,扫视一下,宁静不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问一声:“小静
不在?”
    应生笑道;“她买东西去了。你等一会儿吧1 ”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应生因道:“林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坐坐?”
    爽然想昨天几乎和宁静为熊应生口角,然而宁静又叫他不,要太绝,矛盾之际
他已把门闭了。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么时候出院?”
    赵云涛道:“过个四五天儿就出院了。”
    “那好极了,其实您老早该出院了,住在医院到底不方便。”
    爽然这话本来极普通,应生听着却感刺耳,立即反应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
赵老伯住那么久,是让医院有一个时期的观察,看看病情会不会有转变。我们是不
会平白无故胡乱要求病人长住的。”
    爽然让他这样一误解,先就三分不乐意,忖量着过几分钟便走。
    应生又问:“你近来工作忙吧?”
    爽然反击道:“当然比谁都忙。”
    应生扶扶眼镜,似打趣非打趣地道:“你什么时候把陈小姐娶过门来?女孩子
耐性可不大强。”
    “有心了,我暂时还没这打算。”
    应生热心地道;“依我说,还是趁早的好。现在通货膨胀,迟了恐怕要娶不起。”
    爽然原想说“怕我向你挪?”但还是咽一口口水吞下了。
    应生道:“你怎么不多带陈小姐来沈阳走走?我也十多年没见她了。”
    爽然发觉他愈来愈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没有人家那种赖里巴叽死
七八咧的习惯。”
    应生这下子脸都红了,爽然笑一笑,向赵云涛道了再见,自顾自走了。
    应生当天久久不能自释,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热讽,而是他明摆着无意娶陈素云。
其实治他还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应生想着,连自己都唬了一跳。
    回到家里,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厅悄声与他道' :“两父子怄气了,你劝劝去。”
    “为啥呀?”
    “顺生要借钱,你叔叔不肯,就吵起来了。”
    应生来到客厅,还未开腔,熊柏年已寒着脸道:“你去告诉顺生那挨刀的,要
是他的债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别认作姓熊。”
    应生看叔叔在气头上,不好劝,使先上楼找顺生。顺生床上和衣朝里侧卧着,
应生松松领带,问道:“你到底要多少钱?”
    “几千大洋。”顺生姿势没变,声浪逆着泅,弱了许多。
    “唉,那也难怪叔叔生气。”.
    “欠谁欠那么多?”
    床上一大段的沉默。然后顺生道:“旗胜过两天开年会。”
    “嗯。”
    “这几天林爽然使劲儿问我要帐本儿看。”
    “他那么信你不过?”
    “那几千块大洋,是我亏空公款的。”
    应生到桌子边倒了杯开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顺生接道:“林爽然那边还可
以对付着混过去,可是,年会上准穿底儿。”
    应生道:“叔叔顶多骂你一顿儿……”
    顺生一骨碌坐起道:“我当然不是担心爸爸,我是担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
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查出来了,他能不告到官府里去吗?他肯甘休吗?”
    应生点头道;“对,他没那么大量。”
    “可不是。”应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门,“擦”一声擦根火柴点了,吸一口道:
“我就看不惯他那目中无人的作风。”
    这一下搔着了顺生的痒处,他忙道:“嘿,在店里他老挑离我,把我使唤得后
脚跟儿踢屁股蛋的。哼,那么一爿破布庄,就土地爷放屁神气起来了。要不是爸
爸仗腰子,只怕他还抖不起来呢。他盯着应生不纯熟的执烟手势,想他平日是绝少
吸烟的,不知怎么今天瘾头来了。
    应生道:“那小子是有点儿邪门,陈素云小静都让他给搭上了。”他记得爽然
和素云的订婚酒宴,熊家也被请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里
搜着他,林宏烈气得把他吊起来打,屁股都打肿了。
    顺生皱着脸道:“算了算了,甭谈他了,还是想办法补救吧。”
    应生随地弹弹烟灰,吸一口道:“有没有办法挑离叔叔早点儿撒股?”
    “唉,就算能够,那也是年会以后的事儿。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准备为
旗胜在东北多待一年,不然俺们可以和大娘一道走。”
    熊柏年的计划应生也很清楚。因为时局不稳,经济萧条,东北一带又有土匪作
耗,他们住在这种地方,族里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资金调动到上海,然后
再设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谋发展。
    他目今正在张罗结束中药行,事情解决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间中药行。然而,
绸缎庄那儿,如果他年会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间必不能觅着另一个理想的合作
股东;熊柏年占的是大股,如此一来,旗胜非垮不可。于是他筹策着在年会上先通
知爽然他的动向,让爽然有一年时间处理,找好合作股东熊柏年再退出。至于应生,
明年夏天会随他母亲先离开中国。
    应生揿灭了烟,脱下眼镜捏捏眉心,顺生瞧瞧他,他今天动作异常多。应生退
了眼镜;有如退了他的防护罩,一双眼睛在白日青天下,无一点招架之力。但他马
上又架上了。
    顺生怨怼道:“投资投资,经济好景俺们说投资,现在世道这样差,岂不是灶
坑挖井白费劲儿。”
    应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门道:“旗胜要是能挺过这几年,说不定有所发展。”
他点了烟挨着椅背交腿抽起来。
    能不能嫁祸给他?“顺生问道。
    应生摇头道:“布局的时间太长,而且未免太卑鄙。”
    顺生急得在房里团团转,沉吟道;“要个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的……”他愈
急愈毫无头绪,恼得拍膝盖跌坐下来道:“妈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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