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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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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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可卿那套居室的下面,挨着通向上面居室的楼梯,是大丫环瑞珠的居室,而且她的眠床,便安排在紧挨楼梯的一座大屏风后面;从楼上牵出一根绳儿,直通她的床头,顶端系着一只银铃,秦可卿无论白天黑夜,随时可以唤她。
  算来瑞珠跟着可卿,也有差不多三年了。府里的人都知道,虽说秦可卿有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的好名声,跟她的丫头婆子们也从没听说哪位有大离谱儿的,但却没有哪位能连续三年伺候她,一般总是正做得好好的,就让尤氏给调换了;对此府里的下人们底下颇有议论,大都是说贾珍尤氏对这位儿媳妇也未免忒娇惯了!虽说可卿确有一副天仙般的容貌、一款子袅娜纤巧的身段、一腔子温柔妩媚的风情,可谁不知道她那娘家的寒酸?除了她那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弟弟秦钟还勉强上得了台盘,她那养父养母什么的,不用人家嫌弃,自己就尽量不来这府里抛头露面,即使不得已来了,又总是缩在一边,哪儿有点亲家的气派!怪啊……可瑞珠之所以能伺候可卿长久,并且这一年多在可卿怪病不去的情况下还能几层主子都对她满意,那头一条,倒还不是色色精细,小心伺候,而是她绝不多嘴多舌,不仅在主子们面前没有多余的废话,在主子背后,与其他仆妇们相处时,她也是绝不议论主子们一个字的。
  瑞珠嘴严,心还不是一块顽石,她何尝不觉得环绕着这位主子的神秘太多,而且许多的奇诡的事,在奴才里,能眼见身经的,也就她一个吧,这些日子,每当她伺候完可卿,下楼来躺下歇息时,总不免要胡思乱想一阵,尤其是今天……
  ……今天晚饭,可卿是去前面,伺候了尤氏的。自搬来这天香楼住以后,尤氏当着多少人说过,可卿久病初愈,病丝尚未抽尽,身子还软,因之不用拘礼,不一定每天每餐到上房请安伺饭,她养好自己身子便是最大的孝心……可卿也就果然很少往前面去;自搬来这天香楼后,贾蓉和可卿不仅是分居,他根本就很少来看望老婆,即使来了,那彬彬有礼的样儿,也全然没点丈夫的气概,倒像是个来作客的晚辈,不过,这底细知道的人不多;府里待客演戏,后来就基本都在逗蜂轩那边的套院,不用这边的戏楼了,这边天井地面的砖缝里,都长出了好高的草:可卿贴身的丫头,减到只剩瑞珠一个,另外的小丫头和婆子,也只留了两班一总八个,不用时都让他们呆在那边的厢房里;在天香楼和上房间跑腿传话的,是小丫头宝珠,宝珠倒是个脾性跟瑞珠差不多的人,只是眼里见儿不够,到那需要灵活应变、便宜行事的时候,她就往往抓瞎,惹人生恼,不过当奴才也有个积累经验的过程,且慢慢长进吧!
  ……今天晚饭,所有仆妇,一律不许进屋,饭菜茶水,只送到门帘外头,由我在门帘外,再传给蓉大奶奶……菜还没传完,我就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的;饭后,她出来,我扶着她,大面上,她似乎还是那么温柔平和,面带微笑,可她身子靠在我身子上,比哪天都沉!宝珠没有一块儿回来,说是太太留下她有用,本以为天黑也就回来,不曾想竟留下她在上房过夜了……回来一阵,银铃儿响,我去奉茶,没想到她对我说:“瑞珠,你跟我这几年,真难为你了;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我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这府里的福,我怕是享到头、再享不起了……”我忙劝她:“大奶奶说哪里话,您这病,不是一日好似一日吗?兴许是您今儿个累着了,要不要我给您捶捶揉揉?”她还只是哀叹,更让人难以克化的是,她竟拿出一支八宝银簪,一件有黄花、白柳、红叶图案的衣裳,送给我说:“如今我都用不着了,留给你,好歹是个纪念。”我忙说:“敢是大奶奶要辞了我,另换人伺候了;我是愿意伺候大奶奶一辈子的……”她便两眼闪闪地望定我说:“敢是你嫌我病人用过的东西,不干净?”我慌了,只好先接过来说:“我权替大奶奶先收着。”她竟瞪了我一眼,又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它们再无用!这些墙上的、柜子上的、床上的……哪个真是宝贝?哪个灵验了?害得我病入膏肓!……惟独灵验的也就是那张友士的药方子……我好恨!……”我只屏住气,垂下眼皮,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她就嘱咐我下楼后好生歇息,夜里不要我上楼伺候;我都走到楼梯口了,她又特别嘱咐我说:“任凭什么人来,任凭什么事,不到天亮,你都不能上楼来扰我!”她这是怎么了呢?……
  瑞珠在楼下自己的居处,就着油灯,细细地端详了那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一番,心中很是纳闷。
  后来,瑞珠隔窗望了望对面厢房,漆黑无光,只有秋风在天井里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灯,躺下歇息,很快,她便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贾珍还是极熟练地进入了天香楼里通向秦可卿楼上居室的暗道。这条暗道所有的仆妇都不知道,就是尤氏和贾蓉,也都不清楚,那是可卿十二岁,为她盖这天香楼时,贾珍亲让营造者设计修制的。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卧室的暗门前,贾珍用指弯轻轻扣出了一贯的暗号,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总是马上在那边扳动机括,暗门也就立即翻开,这回他敲过两遍,却还没有动静,他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难道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进一步坐实,便寻了短见么?气性也忒大了!她难道想不到我一得便,必来她这里么?别人糊涂,她能糊涂么?我贾珍对她,难道不是一腔子真情么?什么叫“爬灰”?那糟老头子占儿媳妇便宜,你能叫他“爬灰”,现我和可卿站到一块儿,让那不知我俩是怎么一层关系的外人看看,能说不般配吗?我才三十多岁,可卿二十出头了,我的雄武,她的成熟,好比那蜜蜡石木瓜镇着飞燕的金盘,实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只可惜为掩人耳目,只好把她配给贾蓉,那蓉儿跟她站作一处,你问不知底细的人,准说是长姊稚弟……我“爬灰”?论起来,可卿还是我破的瓜,倒是那蓉儿,占了我的便宜!说来也怪,是哪世结下的孽情,我贾珍过手的女人多了,偏这可卿让我动了真心!她对我,那也是不掺假的……这擅风情、秉月貌的女子,就是真为她败了这个家,我也心甘情愿啊!……就算大难临头了,她也不该连我也不再见一面,就撒手归天呀!
  暗门这边,贾珍满心狐疑,情血涌动。
  暗门那边,秦可卿从贾珍叩响了第一声,便从坐凳上站了起来,走到暗门边,手握机括搬手,但她却咬着牙,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白柳,心乱如麻,下不了决心……
  其实,秦可卿一直在想,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那贾珍他还会不会来?她先是判定他不会来了,而且,为贾珍自己计,他也实不该来;但如果真的就此撂下她“好自为之”,那她付给他的一片真情,不就太不值了吗?……无数往事,在她心中一个叠一个地掠过,开始,她还小的时候,她只觉得贾珍是个堂皇慈蔼的父辈,过了十岁,她觉得贾珍仿佛是个健壮活泼的大哥哥,而到她初悟风月时,找不到什么道理,她的心目中,贾珍就是那她最愿意委身的男子……后来父亲派来联络的人,跟她直接见面通话,她也从渐知深浅,到深知利害,她后来当然懂得,这一段情缘,是绝对的宿孽。她也曾竭力地抑制、克服、摆脱,甚至于故意更加放荡,想把自己的情欲,转移到许多的方面,比如她就故意去点化过还是童贞的贾宝玉,也沾惹过贾蔷,可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从贾珍那里,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真想叩问苍天:宿孽总因情么?分离聚合皆前定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暗门那边,贾珍情急中开始低声呼叫她“可儿,可儿”。
  暗门这边,秦可卿抖颤更剧,她欲开又止,欲止又不舍,她实该独自演完自己的这出苦戏,万不要再连累堂堂宁国府的威烈将军……可这孽海情天,谁能超脱?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情既相逢,一道暗门又怎阻拦得住!
  秦可卿终于搬动了那暗门机括,暗门一转,贾珍狂风般卷了进来,可卿还没反应过来,贾珍已一把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搂住,叫了一声:“可儿!”便狂吻不住……
  秦可卿先是一束白柳般抖颤于贾珍怀抱中,任他狂风过隙;待贾珍风力稍减,她便从贾珍怀中挣脱了出来,倒退了几步,贾珍追上,逼近她问:“可儿,你这是怎么……”
  秦可卿理着鬓发,开始冷静下来,仰望着贾珍眼睛,说:“你来了,我这心里,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去了……”
  贾珍抓住秦可卿的手,说:“现在还只是一个谎信儿……”
  可卿感觉贾珍的手温,正徐徐传递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俩的手还联在一起。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交谈过。
  “你的心,我知道……可冯紫英家的消息,向来没谎过……”
  “就算你父亲真的没了,看来也还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没福,二十几年,都奋斗到宝座边上了,偏一病仙逝,功亏一篑……你要想开,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母亲一定已殉了,我耽误到这时辰,已属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观里跟一帮道士们胡羼,炼丹烧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难道我非也去吞丹殉他么?再比如我一时丧命,难道定要那蓉儿他也服毒自刎不成?”
  “你们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们,你忘了去秋张友士留下的那个‘益气养荣和肝汤’的方子,那头五位药的十个字两句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那是父母的严命,我能不遵?”
  那张友士开出的“益气养荣和肝汤”的头五味药是:
  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
  当时他们拼解为两句话:
  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
  “人参”是可卿父亲的代号:“白术”是可卿母亲的代号;他们命令她:要在她一贯熟悉的地方,“归身”!
  “可‘归身’不一定是让你去死呀!”贾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紧,对她说:“那是说要你在这府里耐心等待,静候佳音,是预言你将从这里,归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只是第一层意思,我们朝夕盼望的,自是这个结果;可谁想天不遂人愿,偏应了那第二层意思,你忘了那药方后面的话了么……”
  贾珍一时无话——确实,那药方里的暗语,是说倘事有不测,秦可卿就该在这府里结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来,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记得那头五味药标出的分量吗?二钱,二钱,三钱,四钱,二钱,一钱一个月,不正好十三个月?现在正是从那时算来的第十三个月啊!敢情要么过了那个春分,就大功告成;要么一年之后,就是我在这里殉身之日,天意如此,岂人力可扭转的?”
  贾珍这时只是摇头,心里却无可奈何。
  秦可卿却越发冷静了,她从贾珍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理鬓,从容地说:“我今日‘归身’,你来送我,你我的缘分,也算天赐了。虽说我们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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