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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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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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天赐了。虽说我们以前也有过那么些快活时光,到底‘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似乎总不能让你尽兴,今天你既来给我送行,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惟有一腔对你的真情,还可让你细细品味……我今日一定尽其所有,让你销魂……只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这里稍候一时,我要到那边屋里更衣匀面,从头开始,来此献身!”
  贾珍不解:“这样就好,还更什么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边屋;贾珍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恍惚,他眼光落到那边壁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上,只觉得那图上的杨玉环正缓缓从春睡中醒来……
  “珍哥!”
  这从未有过的呼声使他一惊,他抬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来,不看则已,一看血沸,纵是一条硬汉,那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一颗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换上的,是她跟贾蓉结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将贾珍引到那“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边,让他与自己对坐,然后将一袭银红的霞影纱,遮到自己头上……
  贾珍将可卿的盖头轻轻揭开,他只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面对着天人神女……
  贾珍不再是一个不知和多少个女人云雨过的风流将军,他简直就是个头一回进入洞房的童贞男,他凑过去,慢慢解开可卿吉服的衣扣……
  ……贾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后悔原来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后无可继,他愈发珍惜这梦幻般的享受,也愈发有一种与极乐相伴的痛楚……
  天香楼外,云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黄般,泄下朦胧的昏光;秋虫在夜风中懒懒鸣叫,寒鸦在大槐树顶上敛喙酣睡,它们哪管楼里正在生人作死别!
  
  是日晚间,银蝶正伺候尤氏洗脚,忽然有荣府的人来,急传贾珍尤氏,说是贾母立刻召见,这可是旷日没有过的事,尤氏虽知必为可卿家败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紧急,亦茫然无措;即刻重新装扮起来,并问:“老爷可已知道?”命银蝶让总管来升去佩凤、偕鸾等爱妾处寻到,请一同在正房倒厅中会合,好同赴荣国府。
  谁知银蝶来回,佩凤、偕鸾等处,并无老爷身影,竟不知现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让贾蓉快来,人回蓉哥儿自午即与蔷哥儿外出,现仍未归,尤氏顿脚,少不得先命看车,银蝶等丫头婆子随着,往荣府贾母处赶来。
  到了贾母居所,琥珀迎出垂花门,命银蝶等俱在门外等候,只引着尤氏一人入内,及至到了正屋门前,连琥珀亦留守门外,鸳鸯掀门开帘,尤氏跨入,见正中座上,贾母端坐,面色肃然,只王夫人一人立于座侧,余再无人影。
  贾母因问:“珍哥儿呢?”
  尤氏脸涨得通红,嗫嚅地说:“想是带着蓉儿,去冯紫英家细探虚实,绊住了,不及赶回……”
  贾母道:“还探哪门子虚实!我且问你,可儿现在怎样?”
  尤氏说:“自是悲痛欲绝……”
  贾母面色铁青,诘问道:“只是欲绝么?欲而不绝,又将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着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贾母因叹了口气,微微咳嗽两声,鸳鸯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捶背;贾母这才对尤氏说道:“论起来,可儿原是你叔爷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爷去了以后,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个?可儿的模样,袅娜纤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说;第一样我喜欢她那行事色色妥当,又温柔平和,对她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如今天灭她家,想是神佛要这样,也只得认命;只是她也该明理,她亲爹既已殒,她娘即时殉了,她是怎么个打算?难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应道:“可卿晚饭时得知噩耗,已绝粒不食;难得她还撑着伺候我们;去年那张友士来时,开的那个方子,她亦明白,想来她必自处……只是这一二十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说蓉儿——”
  贾母截断尤氏,厉声说:“你倒是天下第一贤婆良母,看起来,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头认错,心中不免诧异:老祖宗何以如此?
  贾母看尤氏那光景可怜,遂挥手让她起来,鸳鸯过去扶起尤氏,贾母此时已泪流满面;王夫人这才抬眼对尤氏说:“原也都知道体谅,只是一个时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风险,让人从宫里传出话来,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周报各方宁府冢孙妇久病不治,溘然仙逝,才不至节外生枝,可保无虞;否则,夜长梦多,挨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缘故,连我亦不再问,你与珍哥儿并蓉儿,把责任尽到就是;那可儿虽明理,到底人之常情,临阵恋生,延宕一时,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应丧仪之事,都应天亮前妥帖;珍哥儿既一时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布置,我在这边是心有余而力难出,想你严命来升等人,也不难应付;事关两府并你大妹妹祸福,你必挣命办好,也好让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说一句,尤氏应一句,心想一应丧仪,为冲晦气久有准备,倒也不难,难的是倘那可卿真的临阵恋生,却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顿后又说:“你大妹妹还有叮嘱,可儿带过来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尽行销毁,以避后患。”
  尤氏心中飘过一丝不快,怎么什么都得听贾元春的?
  王夫人仍继续宣谕:“你大妹妹到底心细,她说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摆的用的倒也罢了,只是怕蓉儿糊涂,私藏下那细软的物事,以为留个纪念,也无大碍;她记得可儿有一身绣着黄花、白柳、红叶的大衣服,还有一支八宝银簪,作成个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最是僭越!你必亲自销毁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难,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话,你没听过是怎的?再,你能不明白,咱们损了可儿,还经得起折你大妹妹吗?虽说她心细如此,还总指点着咱们,究竟能在那里头混成个什么样儿,咱们是靠她发达还是……也说不得许多了!神佛知道罢了……”
  尤氏这才叹服,因说:“放心,我和侄儿亲自销毁,再无吝惜的道理!”
  贾母这才又说:“也不必唬成这样,我经的大惊大险,你们哪里清楚!像我们这样人家,原须从这般风浪里滚过,你们只当荣华富贵,是只享不守的吗?况且人之常情,还都想更上一层楼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斩乱麻的杀伐……你且快去吧,我也不忙歇息,可儿究竟可怜,我要到佛前为她超度一番!”
  尤氏叩辞,鸳鸯将尤氏送出,到帘外,附在尤氏耳边轻声说:“蓉大奶奶这一去,倒是她的造化;人谁无死?殉当其时,我谓是福……”
  尤氏也无心听鸳鸯的耳语,急匆匆带领银蝶一干人回到宁府。
  此时谯楼上,已鸣一鼓。
  
  宁国府正房院里灯烛乱晃,会芳园里却一时仍黑漆漆如酽墨之缸。
  宝珠举着羊角灯迈进会芳园时,只觉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进园通知瑞珠,着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楼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宝珠都转身迈步了,尤氏又将她叫住,对她说:“瑞珠如告你有不测之事,你们都不用来禀,我稍后便到;只是你们不许擅动,一切要听我亲自发落!”
  宝珠也听得不甚明白,只知尽快履行主命,她进园前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园后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转过太湖石,一只锦鸡呼喇喇猛然飞起,宝珠和锦鸡同时发出尖叫,会芳园更显得阴森可怖。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哪个旮旯里吃酒去了,宝珠战战兢兢地来到天香楼,不见一隙灯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门前,先叫:“瑞珠姐姐!”又连连拍门。
  瑞珠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分不清那唤她的声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揉眼;稍许,才意识到确有人叫门。
  瑞珠磕磕绊绊地上前开门,门刚开,一只羊角灯就险些烧到她的身上,她看清是宝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么?深更半夜的,来这里闲荡!”
  宝珠放下灯,急忙跟她说:“你快上楼叫醒蓉大奶奶,太太一会儿就到!”
  瑞珠还没醒透,顺口驳:“放什么香屁!再没有过这样的事!都几更了!想是你挺尸梦游哩!”
  宝珠抱住瑞珠的腰,摇晃她,越发气喘吁吁:“好姐姐!你好歹醒醒!真的太太生大气哩!快上楼请大奶奶起来准备着,太太兴许已经进了园子了!”
  瑞珠算是真醒过来了。她听明白了宝珠的话,一时发慌:“可大奶奶今儿个晚上特特地嘱咐了我,她不叫,我不能上去扰她呀!”
  宝珠和瑞珠不由得都朝楼梯上望去,朦朦胧胧似有声响,却又很像是夜鼠在梁上穿行,再细听耳边又只有风中大槐树枝条的磨擦声,又似有秦可卿的吟诗般的鼾声……
  瑞珠自伺候秦可卿以来,从未忤过她一次命令;宝珠更未经过这等罕事;一时两人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宝珠想到尤氏派遣她时的一脸乌云,便不得不再次提醒瑞珠:“太太的话真真切切,太太到了,我们还没叫醒奶奶,可吃罪不起啊!”
  瑞珠还是犹豫,因为她此前所见,都是尤氏对秦可卿的百般将就,她实在意识不到这一回如果没把秦可卿早一点叫醒,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宝珠一时比瑞珠着急,她想起尤氏在她抬脚后又找补的那几句话,心中划过一道不祥的闪电,便声颤气促地对瑞珠说:“姐姐你要再糊涂我就给你跪下了!”
  宝珠的表现,令瑞珠惊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宝珠,摆摆头说:“这是怎么说的!也没那么难办!因知我从不会铃儿不响擅自上楼,大奶奶那屋门从不上栓的,你在这里候着太太,我上去唤醒她就是;等我下来,你就去对面叫醒厢房的人,让他们齐来伺候。”说着,她便提起裙子,踏上了楼梯。
  上得楼梯尽头,她轻轻把门一推,那门果然没上栓,当即开了;头一间屋子并无灯烛,但从里间透过雕花隔扇,泄出殷红的烛光;瑞珠走过隔扇,只见再里面的卧室,门半掩着,却把透亮的光影,斜铺到了外间,她心中只觉诧异,来不及细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卧室,好大的帐幔,垂闭合拢,但帐内帐外,所有烛台,均高燃红烛,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弥漫全屋;瑞珠恍惚听见了秦可卿的声音,遂一边说着“奶奶,是我瑞珠”,一边拨开帐幔,准备迎上被惊醒的秦可卿,但就在她拨开帐幔的那一瞬间,一幕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前:贾珍和秦可卿二人,赤条条合抱在榻下的地毯上,而且秦可卿是在上面,正发出大欢喜的急喘……
  贾珍和可卿,已颠倒鸳鸯数次,双方尽兴享受,早已忘怀这人间那变故,他们真恨不能肉儿骨头揉作一处融作一团,真是“晴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只知狂浪阵阵,昏天黑地,把一座天香楼,只当作了欲海飞舟。
  在贾珍来说,可卿是惟一他愿让她细细消遣的女子;在可卿来说,她有让贾珍永世再不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那份销魂摄魄的极乐境界的自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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