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茨推着房东的背,催他快点上楼。
“你们是来找他们的吗?”房东越来越慌。“我就知道,他们煮的东西真是太臭了。”
一到通往五楼屋顶的楼梯口,柯茨推开房东拔出身上的点三八手枪。
“用不上的,”艾柏说。“我亲眼看到他脑袋开花了。”
但柯茨仍然两手持枪登上最后那段楼梯,推开通往屋顶的门跨出去,格雷和艾柏跟在后面。
屋顶上用来防水的沥青都被太阳晒软了,黏在他们的鞋底。他们绕过突然拱出屋顶平面的楼梯间,往东侧的护墙走过去。一具尸体蜷曲着,倒卧在距屋顶边缘三英尺的地方。格雷的眼睛尚未适应,他知道视力完全恢复正常需要三十分钟,可是即使如此,他仍看得出,那具尸体倒地僵卧的姿势,弯得不太正常。
他们再走近一点,鞋底已经开始踩到溅得一地的脑浆。
“怎么回事?”柯茨突然喊道。
尸体被绑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上,一大堆绳子由胸到腰到脚地把它紧紧绑在椅子上,嘴上还用水电专用的宽幅胶布贴着。
一支枪甩在尸体旁边不远的地方,艾柏捡起那武器。“史蒂文斯点二二的枪,没有狙击手会用这种枪。怎么回事,这是某种伪装吗?”
柯茨则在尸体旁边拾起一枚涂有红漆的弹壳。“朱佐夫的商标在这里。”
格雷蹲下来,用手扳住尸体肩膀,把它的脸翻过来,小铃铛的声音轻轻响起。原本长着满头黑鬈发的脑壳已被打碎,只剩下血肉模糊、脑浆横流的下半截脸还勉强看得清楚。
奥兰多剩下来的半张脸上,一对无神的眼睛瞪着他。
《白星》 破釜沉舟刚好在手边的就是最好的武器(1)
刚好在手边的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富汗谚语
9
欧文·格雷将要回归大地,回到山里,回到他的老家。只有大地才能收容他、拥抱他。山岩、树丛和夏日的热风,将能让他再次呼吸,让他在花岗岩和野草丛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或者,他将死在这些山岭之中。
他终于领会尼柯莱·朱佐夫信息里的意思了。那个俄国人想赶他离开城市到荒野里,前往一个适当的决战地点。在格雷就范之前,敢靠近格雷身边的人就会遭殃。
如今,朱佐夫应该会尾随格雷进入山区。格雷想趁对方出现之前尽量做好准备,应付即将面临的挑战。俄国人必定很快就能推测出他去了哪里,而且马上就会追上来。格雷不知道朱佐夫何时会抵达山区,但应该很快了。时间已所剩无几。
那条泥路上长满了盛开的野花,椭圆的叶子刮着租来的吉普车的两边。格雷必须使用四轮驱动车的加力档,才能将车开上抵达狩猎小木屋前的那段陡峭山路,开过最后几百码。轮下的小石块因此四处飞散。峡谷中白色的冷杉和马尾松此时已变得稀稀落落,被容许晒到太阳的紫丁香和野山梅因而长得十分茂盛。格雷十二岁时就已从印第安人那里学到,甲虫的幼虫会吃掉紫丁香茎部的心,蛀空的细杆便可以拿来当烟管,而山茱萸叶子混合甘草蕨则是不错的烟草。他从小就对爱达荷州三个印第安族的风俗习惯很有研究。
他把车速慢下来,让吉普车绕过一块巨岩后,已经能瞥见木屋前面空地上种的那棵巨大的落叶古松。这种树干挺拔、只有顶端有枝叶、高达两百五十英尺的巨松,在这一带并不多见。自格雷记事以来,这棵巨松就像哨兵那样,一直守卫着他祖父和父亲传下来的木屋。
他开着吉普车绕过松树,驶上为防止春天雪融时的泥泞而铺了碎石的小路,到前门外的空地上停住。打开车门,爱达荷的山景迎面而来,美不胜收的山花、绿树、奇岩,各种植物的芳香、湿润的泥土味,全部一览无遗,让他渴望回到过去,并想起往昔的人与物。
他绕过车头,朝木屋的前廊走去。用圆松木材筑成的木屋,是格雷家族三代人的出生地。
一九○三年刚刚盖起来时,这里只是一间简陋的小房子,有一扇门和油纸糊的窗户,几十年来增建了好几个房间,也铺了硬木地板,添加了水电设施、阳台、厨房、壁柜和一座很大的石砌壁炉。格雷走进前廊,用钥匙开了门进去。
屋里有些微的霉味,还有灰尘和干燥松木的味道。格雷任由大门开着,先拉开窗户上的护板让光线进来,记忆也跟着阳光涌入。这里面的每样布置、每个角落、每条缝、每件用得斑驳的家具,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格雷的父亲将屋子连同四周的五百亩地,一起传给了他。
平常,他托住在十几英里外山下小镇上的一位老友每星期上山打扫整理一次,还把屋子出租给猎人,收来的租金用作维护费用。
他家的传家宝还放在角落里。据格雷的父亲说,那张椅子是他祖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用鹿角制作的,它的座位和靠背是内塞马毛的鹿皮,其他的椅脚、扶手、框架全是巧妙地接在一起的鹿角,总共二十几支,到处都是交错的弧线与危险的尖端。它的怪异让格雷的母亲既想丢掉又非常舍不得。这件引人注目的传家宝既然不好坐,又要花三十分钟才能擦干净,格雷只为了证明自己敢坐才坐过几次,每次都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现在它仍盘踞在角落里,看谁有胆子敢接近它。
当年不缺木柴,那座大壁炉几乎占了靠西的一整面墙,炉架和炉床都是用河里的石头砌成的,木柴箱大如小金龟车,炉前的栅栏则是找铁匠用驴子拉的雪橇改造的。
他的家族一直都跟鹿角有很深的渊源。在这屋子的主要房间也是吃饭的地方,近厨房的门边有一张松木餐桌,桌子的上方就是用麋鹿的角做成的枝型吊灯,三只各重一千四百磅的麋鹿为这盏吊灯做出了奉献,六个二十五瓦的灯泡附在角上,电线则巧妙地缠在其间。稍大的风就能让这盏灯摇晃起来,在餐桌上投下各种奇怪的影子。
皮椅旁边的架子上有一台奇异公司的收音机,黑色的盒子外面有两个喇叭,绿色的频率显示面版在微暗中闪闪发光。格雷知道老收音机还能听到远自犹他州盐湖城和加州萨克拉门托与夏延山口的广播,他也还记得当年如何地仔细寻找每一个波长传来的声音,享受与外界难得的联系。
他爸妈的房间就在主要的房间后面,格雷的房间则在厨房再过去。他经过厨房那座铸铁的、类似火车头锅炉的烧木柴的炉子,拔开横栓进入他的房间。他从来不懂房间为什么要有双层床,他又没有兄弟姊妹。他总是睡在上铺,棕灰相间的印第安毯子还盖在薄薄的床垫上,毯子的镶边织着在光照下闪闪发亮的紫色珠子。他的书桌和椅子靠墙摆着,桌灯是矿工用的锡灯。全套八册、一九○五年再版的《路易斯与克拉克探险实录》排在书架上,这是对他青少年时期影响最大的书,格雷觉得它们的影响力到现在都还在。书桌旁的步枪盒是空的。
他走到房间尽头那座内部有铁板加强、绞链也曾改装并用大锁上锁的柜子,里面全是他不希望被租用这房子的猎人顺手牵羊的东西。他拿起钥匙圈上的钥匙开锁、开门,把房间的灯拉近一些。
格雷家族在锯齿山的历史具体而微地存在这个柜子里。格雷的曾祖父梅森辞去林肯堡的军职之后,因为洋基岔口发现黄金,便于一八七八年来到爱达荷的山区。梅森用来淘洗金子的盘子放在柜子里的架子上。梅森一文不名地死去,这是当年那些先驱们通常的结局。他的儿子乔治、也是格雷的祖父,转向森林与溪流求生。在二十世纪初期,他一天可以叉到一百条鲑鱼或红鱼,他把它们用盐腌渍、或烟熏或制成罐头,送到大城市柏西市出售。乔治那带刺的鱼叉立在柜子的角落。乔治后来尝试养羊和牧牛,G字的烙印工具也这里面。乔治和他的儿子达顿也曾猎捕灰狼和土狼向政府领取赏金,十来副捕兽器挂在柜子里的墙上,捕兽器的利牙像小小的牙齿合在一起。
这些器具全都曾物尽其用地帮助了这一家人,直到达顿·格雷发现富有的加州人竟愿意搭乘三天的火车到锯齿山上来打猎。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成为打猎的向导。
欧文·格雷由柜子靠里面的地方,拿出一支雷明顿散弹枪,折开枪管,看清两条枪管里面都没有装弹,再把它合好放回。他父亲会帮客户打到他们可能想要的猎物,石鸡、野雉、松鸡、白尾鹿、无角鹿、麋鹿、美洲赤鹿、大角羊、彩虹鳟、鲑鱼,早期甚至还有美洲豹、黑熊与灰熊。
他父亲常用一个小技巧确保顾客再度光临。打猎途中,达顿都会让客户碰上几条响尾蛇,那些加州人一看他抓起响尾蛇的尾巴甩得蛇儿喀啦作响,最后一把捏断蛇头,每次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会把带着寸许长毒牙的蛇头送给嘶嘶怪叫的客人当纪念品。格雷家的每一代人都很擅长这套绝技,每次也都能让他们那些下巴合不上的客人相信:他们是西部拓荒时期的传奇人物基特·卡森再世。
欧文·格雷把枪放到架上另一支温彻斯特双管枪的旁边,边上则是两条响尾蛇的尾巴。两支散弹枪旁边,还有一支雷明顿七百附带观测镜、使用点三三子弹的来福枪。木枪托是他父亲做的。格雷十六岁那年,他父亲说只要格雷能一个人到深山里去过一个星期,又能安全下山,他就买一支这种猎枪给他。
《白星》 破釜沉舟刚好在手边的就是最好的武器(2)
“只要到山里去过一个星期?”他当时曾问道。
“还有下文,”他父亲笑着说。“一星期,但只准带一把猎刀,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准带。”
那个八月的星期天,格雷脱光了衣服,抓起猎刀离开木屋上山去。七天以后他披着鹿皮安然归来,只不过轻了几磅。崭新的来福枪和父亲有力的握手在家里等他。
在柜子后方的小架上,放有许多盒散弹枪和来福枪的子弹,还有用油布包好的二三十把猎刀。柜子里还有斧头、平嘴锉、双人锯、裂木锲等等砍柴和干活的工具。
格雷拿起斧头,由卧室走到厨房,差点以为会看到母亲仍像他小时候那样正在厨房里忙碌。他母亲六年前才得了胃癌去世,第二年他父亲也跟着死了。虽然他的死因鉴定为心脏衰竭,但格雷知道父亲的死因应是悲痛与孤独。
直到今天,当他在纽约住了这么多年以后,想起自己直到十九岁被征召加入陆战队之前,除了山下的肯其镇,只到过西南方八十英里的柏西市一两次,根本从没离开过锯齿山。他父亲以前只告诉他,想旅行只需往更深的山里跑。在他由陆战队集训完毕、派往越南之前,他的视野里几乎只出现过群山峻岭,而且了解山中的一切。
格雷拿着斧头由厨房旁边的弹簧纱门出去。屋后有两栋供猎人住的单房木屋,再后面还有一间谷仓和一个关家禽家畜的地方。小谷仓旁搭出一间用来堆柴火的棚子,然后就是五十多英尺宽、用来当防火巷的空地。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和一道小深谷之后,黑熊溪潺潺流过。站在那里朝四面八方望出去,便能见到姹紫嫣红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