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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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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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的南面廊下。这座灰砖楼有幸,大破旧物之后,到变为保护文物古迹的时候,还在死缓期,于是就活下来。是1991年夏天,我也有幸,还在这个大院里尸位素餐,为了纪念入学六十年,还在那个廊下照了相。当年的清爽变为一甲子之后的乱糟糟。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过去的真就一去不复返了。
  北京大学考期在前,总是在七月的前半,在第三院入门右手操场西部坐西向东的教室里。记得门类有国文(今日语文)、数学、英语、史地,也许还有党义?数学考得很坏,几何还略有所知,代数简直不成,后来不知从哪个渠道得来消息,是得40分。英语也不佳,刚刚及格。上天保佑,国文出了四书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这两句出于《论语·季氏》,我不知道,但我的心里还存有半部《孟子》,而且受小学刘阶明老师之惠,知道寡是指人口少,于是拿起笔,就拉孟老夫子来助威,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云云。且说其时北京大学正是被考古风刮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推想这位阅卷先生开卷遇到《孟子·梁惠王上》,必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据说,就大笔一挥,给了80分。这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至于当时,我是兼用了兵家的策略,在失败和胜利的两种可能之中,宁可设想为失败的。这就要准备不久之后走入师范大学考场。还是走兵家的路,战前要秣马厉兵。时间有限,厉兵应该先对付钝的,于是用全力温数学。可谓勤,天天夜以继日。老天爷不作美,偏偏这几天酷热,尤其入夜,面对青灯,持笔解方程式,必是汗如雨下。这样总有十天上下吧,是一天傍晚,公寓的伙计送来一张明信片,问是不是我的,说在院里放几天了。我接过来看,是同学赵君寄来的报喜片,说他住在沙滩,看见贴在二院门口的榜,我录取了。我当然高兴,理由之切近者是可以不再冒酷暑解方程式。也有马后课的懊丧,是因为消息一再迟误,白白受了若干天苦。但终归是大局已定,心里一块砖头落地。之后是正式决定,北京大学位高于师范大学,北大录取,就不再考师大;其时是七月,离入学尚远,先回家,住到八月下旬再来京。
  由家乡到学校,也可以说由学校到家乡,路程有小变:通县时期是只能走家乡西北三十里的河西务,坐长途汽车;到北京,就既可以走河西务,又可以南行五十里到杨村,坐火车。火车有优越性,敞亮,平稳,但到杨村上车,就要多走二十里旱路。所以大学四年,寒暑假有时(不像师范时期那样确定)回家,来往还是多取道河西务。由河西务上长途汽车往北京,路过通县,到新城南门暂停,可以听到嘈杂的兜售蹲儿饽饽、糖火烧的声音,车入城走一段路转西,可以看见师范学校校门、张家小铺、大红牌楼、西门等等,感到真就分别了,心里不免热乎乎的。还是说这一次榜上有名的荣归,不同的人反应不一样。邻里有文化的,大多是与药王庙学校有关系的,觉得我真就高升到“士”的阶级,他们只是沾点边,严格说,不够格,心情是尊敬加羡慕。没有文化的,还是“唯有读书高”、离开庄稼地就好那一路,觉得进了京是更上一层楼,远远超过他们,所以见面增加了客气,呼为“二先生”(我行二)。母亲向来是少言笑的,但看得出来,是由于儿子在村里露了脸而高兴。父亲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觉得能升学也好,但还要花钱,也不好办,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一直不好,一年勤苦,收入总不够他还赌债的。百分之百不高兴是大嫂,那是以前听长兄说,我考师范学校,她说枕边话就曾劝阻,未如愿,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很懊丧。这是典型的妇人之见,总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最出色的,在家里占上风,正是其情亦可悯也。
  还是转回来说自己。这次在家里,大概不满一个月,依人生惯例,无事像是更不得闲,转瞬就接近新生报到入学之期。准时到学校,报到,交十元学费(交之前,足在校门外,这十元非交不可,第二学期起就可以请求缓交,校长照例批准)。其后并取得住宿权(不收费),分配住在北河沿第三院大门(坐西向东)内南侧口字形二层楼楼上西面的一间。一间住三个人,那两个,一个是由预科(这是最后一期)升上来的李耀宗(河北满城人,入国文系),一个是新考进来的陈虞朴(河北阜平人,入史学系)。说起系,还要说说入学之后一次影响不小的偶然。是投考报名,志愿只填什么院;录取之后办入学手续,还有选系的自由。其时文学院有这样几个系:哲学系;史学系;教育系;中国语言文学系;外国语文学系,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四个组。名义是五个系,实际是八个系。选定之前,我曾否仔细考虑自己的兴趣、将来的发展、毕业后的出路等,不记得了。只记得,也许想远走高飞吧,填表之前曾想学英文,就在下笔之前,遇见也是本年度考上北京大学的师范同学陈世骧(他是第十三班同学,还差半年毕业,何以能报名投考,不记得了),谈起想学英文的事,他说入大学,学什么,应该展其所长,不该补其所短。他断定我的所长是国文,应该入国文系。不知哪阵风吹的,其时我竟有从善如流的美德,于是未再思三思,就拿起笔,在志愿一栏填上中国语言文学系。上课之前,依古今通例,是要办多种手续的,现在只记得曾领得一枚徽章,圆圆的,上有“北大”两个篆字,嵌在帽子(通行毡制的礼帽)的右侧,不招摇而过市,至少是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身价与通县时期不同了。
  这不同,有如意的一面,主要是就学,此后会有许多可学的,而如果能够学而有成,那就真成为“唯有读书高”了吧?但也有不如意的一面,是收入难得增加而开销必加大。大,来于大学的“大”,小小气气不合适了,日用,吃(官费变为自费)穿,交往,也许还要添些书吧,都是离开钱办不了的。怎么办?语云,挤墙挨打,不再有退路,也就只好在学业闪光和钱袋暗淡的夹缝中挣扎着走下去。


《流年碎影》 北大释地(1)


  以母校为名,北京大学排第三,可是由影响方面考虑,次序就要倒过来。影响有偏于身的,主要是在什么地方、用哪种方式混饭吃;更重大的影响是偏于心的,“人心惟危”,难言也,勉强说,不过是喜欢并常常胡思乱想而已。这身和心“本是同根生”,所以寻根,就要先说说北京大学。根也要有根,即活动场所,为不知者设想,向导游学习,先介绍一下。
  我1931年暑后入学,其时学校有三个院,分三处,总说是在紫禁城东北。三个院,排次序,如果由编年史家下笔,排第一的应该是坐落在马神庙(旧名)的,因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开始设立京师大学堂,地址是马神庙的乾隆四公主(和硕和嘉公主)府。排第二的应该是坐落在北河沿的,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开办译学馆,有些校舍是那时候建的。可是我上学时候,排次序,是以文、理、法的次序为次序,汉花园的为文学院,排第一,马神庙的为理学院,排第二,北河沿的为法学院,排第三。释地,宜于更重视现状,所以由排第一的文学院说起。
  先定位。由大到小,第一院在皇城以内的东北部,紫禁城以东略北。用指路法说明,是由紫禁城北门的神武门外、景山前门之间的那条路东行,过北池子北口外,略北斜然后向东(只是这一小块名沙滩),那条东西向大街名汉花园(今改五四大街),东至南北向一条小河(西岸名北河沿),街北都属北京大学,靠东部的三分之二耸立着一座坐北向南的四层红砖楼(通称红楼),是文学院(我入学以后法学院亦来此上课)的所在地。红楼前偏西有临街的几间平房,名称不记得了,业务是卖讲义。出红楼后门,稍偏西有个高铁架,上悬斗大铜钟,上下课时敲打以报时,记得上课是连敲两下,略停再敲,下课是以一下为单位,慢慢敲。红楼后面是空地,用作操场,靠北部,冬天搭席棚,辟为冰场。西部有坐西向东一个宽大平房,用作风雨操场。这个大房之前偏南(?)有几间小平房,是男生浴室。风雨操场之西是男生宿舍之一的东斋,门向西(门外的南北向街名操场大院),不直通操场。风雨操场之北有个向西的门,是第一院的后门或便门,可以西行往第二院。红楼以北偏西有个松公府(操场的空地有些也是松公府的),我入学时候学校已经把整个府买过来,府略修整,前部用作图书馆(原在红楼),后部安置研究所国学门。松公府以东增建三层楼的学生宿舍(通称新四斋),西南部(即便门内以北)建了两层兼三层楼的新图书馆,便门以外街西建了地质馆(其地原为松公府祠堂)。
  接着说第二院。情况与第一院不一样,那里是新建,这里是旧建筑略加变化。由位置说起。总的是在紫禁城神武门以东那一段以北,景山略北以东,东西向的一条街,路北靠西的一半。街原名马神庙,后改景山东街,不久前又改为沙滩后街。名马神庙,街的某处应该有马神之庙,可是我入学时候已找不到这个庙。据比我早来几年的田德望先生说,他见过,在街东口外略北,坐东向西,残破的三间房,有院墙围着。如果他的记忆不错,很可能是乾隆初年修建公主府,由街里某地移出去的,因为以庙名街,庙应该在街之内。无可考,只好不考,改说公主府。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乾隆二十五年十六岁,下嫁傅恒之子福隆安,七年之后就死了。其后府由谁住,关系不大,反正到光绪年间像是空闲了,所以立京师大学堂,就拨这个府为校址。其时世态和人心都还缺乏革命的积极性,所以府改为校,变动并不很大。这里只说我上学时期的。校门平房五楹,中间为门洞,推想即原来的府门。入门不远有石狮子一对,按王府旧制,其后应为银安殿,没有,改为筒形(两排房面对,中有路,上不见天)平房,横贯东西,尽头并转向南,用为物理、化学等实验室。石狮子背后上台阶有穿堂,两旁是学期之前张贴各系课程表的地方。穿堂中间向东向西即筒形房的路。一直北行下台阶是个大院落,北面坐北向南是原公主府正殿,改用为阶梯式可容二百多人的大讲堂。讲堂两侧有耳房,两侧一间是教师上课前休息的地方(内有小门通大讲堂)。讲堂前有空地,由四周向内渐渐低下,中间成为小荷池。池中间立大理石柱,柱四面刻大字(慎思、明辨之类?),顶上斜立个日晷。空地两旁有南北向通路,路东有两座楼,都是两层:靠南一座口字形,四面有廊,有门,是数学系;靠北一座工字形,只有前门,是生物馆。大讲堂之后还有个院落,北面的房屋高大,有廊,用作宴会厅。东西厢也有廊,用作什么,不记得了。这个院落的后面还有建筑,是两层上下各十间(?)的小楼,公主府时期的存物之所,大学堂时期用作藏书楼,我上学时期用作什么也不记得了。大讲堂以西靠北有三进带廊的高大宫殿式房子,推想是公主食息的地方,最前一进用作校长办公室,后两进用作什么,当时即未注意。校长办公室以南,一排一排平房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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