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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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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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有兴趣,就可以天天到戏园子里泡,欣赏名角的唱念做。我们学生没有这样的条件,可是为其时的社会风气所熏染,当然也想见识见识。主要是图省钱,常去的戏院是前门外肉市广和楼,看富连成科班演出。都是年轻人,名不大,却卖力气。其时“富”字辈(如谭富英、马富禄等)和“盛”字辈(如裘盛戎、叶盛章等)的刚出科不久,“世”字辈(如李世芳、袁世海等)的还在坐科,排戏码,这些人都可能上场,台下一坐,既看且听,撇京腔形容,也就够过瘾的了。说起多看富连成的原因,还要说说史学系同学王造年,他是迷毛世来(演花旦)的,恰巧毛就住在第三院以南路西,半高台阶,小门楼,我们每次从门前过,他都要伫立凝视一阵子。这使我常常想到迷马珏的,自寻苦恼,都不能说是明智。遗憾的是,人生就是这样,盖棺之前若干年,求此求彼,也许没有一件是出于明智的吧?
  最后说一种是逛书店书摊,间或买一些。书生,读书,即使想不到颜如玉和黄金屋,也会爱书;爱,正如对于阿娇,就想筑金屋藏之,即据为己有。聚书,要具备钱和地方两个条件,我都没有。可是大不成,可以小,或再退一步,看看也过瘾。常去的地方是东安市场。书业集中在进西门往南一个长条。北端是一个方块,名畅观楼,周围是书店,中间是书摊。往南是一条街,名丹桂商场,两侧是书店,中间是书摊。都是卖旧书,这就会有两种吸引力,一是价钱较低,二是会出现难于见到的。两种情况都宜于聚书,但另外两种情况(无钱、无地方)又不宜于聚书,所以逛,看,是否买,要在这两端的夹缝中决定如何处理。总的情况是欣赏时多,掏钱时少。但时间长,积少成多,四年下来,也颇存了一些。可惜绝大部分毁于七七战火。数月前迁居,整理旧存,见线装《聊斋志异》两函(十六册),第一册封面有题记,是“民国二十二年一月十六日买于市场”,高珩序上方记书价,是“五毛八分”。书是乾隆五十年重印青柯亭本,书套也是当时制,粗纱蓝布,使人发思古之幽情。民国二十二年为1933年,其时我在北大念二年级,游市场买书的旧迹,此当是硕果仅存了。东安市场之外,也逛西单商场、隆福寺和琉璃厂。到琉璃厂看,尤其买,是大举,记得《永怀堂古注十三经》,还有几种碑帖,都是那里来的。1935年暑后到1937年暑前,我离开北京去教书,存书的绝大部分随着出去,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聊斋志异》,就是因为未出行而漏网的。此外还有漏网的是《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裱本,是彼时读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惊于二爨之名,割筋动骨(一种四五元)由琉璃厂请回来的。一个甲子周期转过去了,出入红楼时期的身外物,我还剩下多少呢?一点点也好,因为看,抚摸,我就像是可以离红楼生活近一些。


《流年碎影》 小见闻和大见闻(1)


  这是指在校四年,校内出现一些事,同学见面,当做新闻,相告,或有兴致说说的。小的多,可以称为文事的三件,可以视为意外的六件;大的少,只一件。以下依次说说。
  文事一,章太炎在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因清朝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据《知堂回想录》,这是1932年四五月间的事。太炎先生学术地位高,肯来北大讲《论语》,在当时就成为大事。他的在北京的诸多弟子当然都去听,于是形势就成为在堂下恭听的,有些是名而且老的教授,初学如我,即使允许入内,也就不敢进去了。后来证明,我的这种想法并不错,是1946年1月,我由鼓楼东的利复兴书店买到那次的讲义,书口印“北京大学出版组印”,线装毛边纸铅印本中国页十三页,由《学而》篇“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起,到《尧曰》篇“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求终”止,共收四十三个条目。量不大,可是讲得深,如《乡党》篇:“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旧注“达”无解,是理解为通晓,太炎先生引多种书,解“达”为扎针,说古用药之前须先行针。这对不对,也许待商,但我们看了会有个感觉,是经史子集翻看了不少,究其实,我们并没有能力读古书。钻得太深了,以我当时的水平,听了,没有咀嚼余裕,会视为天方夜谭吧。
  文事二,胡适出版《四十自述》。胡先生于五四前后发起文学革命,写了不少文章,宣传他的反中国旧传统的思想,没有几年就成为中国文化界的风云人物。来北大以后,更施展他的才和学,学术研究方面,由哲学思想到小说考证,深入多种领域,写了不少重要论文;同时不忘政治和社会,有所见,也是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世。所以在北大这个圈子里,多数人对于他的造诣,他的成就,也是重则高山仰止,轻也不免有惊异之感。少数人,推想是出于党同伐异,反对他,有一次,我上红楼,他也上楼,就听见楼梯旁有几个人喊:“打倒胡适!”胡先生笑了笑,说:“可以打,没关系。”需要打而使之倒,足见他的地位是太高,影响是太大。不少人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应该进一步认识他。《四十自述》于1933年由亚东图书馆出版,就正好能够使想进一步认识他的人由看他的经历而更清楚地了解他,所以这本书的问世也可以算作北大的一件大事。
  文事三,周作人发表《知堂五十自寿诗》。诗为七律,共两首,都用六麻韵,1934年初刊于《人间世》半月刊。字数不多,照抄如下: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这种诗的主旨,“必也正名”是“自遣”,意思是无大志,这样混日子,自己还觉得不坏。命名也可以走谦逊一路,是“自嘲”;走颂扬一路,是“自寿”。作者的命名比自嘲更下降,是“打油”,他在《知堂回想录》第一七三条说:
  “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偶作牛山体”,这是我那时所做的打油诗的题目;我说牛山体乃是指志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因为他做的是七言绝句,与寒山的五古不同,所以这样说了。这是七言律诗,实在又与牛山原作不一样,姑且当做打油诗的别名。过了两天,又用原韵做了一首,那时林语堂正在上海编刊“人间世”半月刊,我便抄了寄给他看,他给我加了一个“知堂五十自寿诗”的题目,在报上登了出来,其实本来不是什么自寿,也并没有自寿的意思的。
  可是期刊上白纸黑字是“自寿”,辩解,人不知,当然就都看做自寿。不欣赏闲适的人联系“小摆设儿”,就评论为逃避现实,甘心颓废。但也有不少欣赏、至少是容忍闲适的就见猎心喜,拿起笔,依原韵也打油。人很多,其中并有蔡元培先生,而且老尺加一,和了三首。原韵“裟”字只有一种用法,而且要跟“袈”合伙,和诗照旧规要变,就太难了。蔡先生的三首,只有一首变为“不让沙弥袈了裟”。记得刘半农的和诗也变了,成为“爆发为袈摩擦裟”。总之,北大这一潭静水,“五十自寿诗”像是投入一个石块,使一段时间内水面上画出面积不小的涟漪。
  意外一,黄晦闻(名节)病故。在国文系的诸多师长里,黄先生是年岁最大的,但看外表,健壮,精神也不坏,都以为古诗的多种课,还可以由他教下去,想不到于1935年1月,传来消息,突然作古了,依旧算法才六十四岁。我没到过黄先生家,人不在了,就更不敢去。不记得曾开追悼会,人老珠黄,只是引起国文系师生的一阵惊讶,这件事就过去了。
  意外二,刘半农(名复)病故。与黄晦闻先生相比,刘先生是新人物,又所能和所好都方面广,所以不只在国文系,在全校也是风云人物。他的专门研究是语音,著《四声实验录》,用科学方法从音理方面讲清楚汉语四种声调的所以然,为内外行所钦服。他还写杂文,作打油诗。更出圈的是为赛金花作传,他作古后由其弟子商鸿逵完成出版,名《赛金花本事》。1934年暑假前他提前考试,到绥远去考察语音,因住宿地方不清洁,染上一种病名回归热,回北京,住协和医院,终于不治,于7月14日去世,年才四十有三。说起提前考试,我想到与他的最后一面。是1933年暑后,他开古声律学课,我推想内容一定有些玄妙的,就选了。听课的有十几个人,到学期考试,才知道除我以外,都是旁听。一年课讲完,因为音律的性质要用高深数学解释,听者都感到茫然。别人无所谓,我则无法隐藏,因为还要考试。想不到得到通知,还要提前考,因为只我一个人,在二楼教授会的里间。题不会是深的,但我还是不能从容地答出来。刘先生谅解,并提醒我怎样做,勉强交了卷。他当场评了七十多分,点头告别,万没想到就不能再见到他。暑后开学后的9月14日,在第二院大讲堂开了追悼会,我当然要参加。上台讲话的不少,挽联更多,挂满四壁。参加的还有个校外名人,赛金花,也送了挽联,说“侬惭江上琵琶”,用白乐天《琵琶行》故事,许死者为知音,总是不错吧。
  意外三,马隅卿(名廉)病故。马先生是专治明清小说戏曲的,在北大讲小说史。他血压高,1935年2月的一天下午上课,以脑溢血突然倒在课堂上,也就没有救过来。学校的教师老老少少,有的难免先西行,可是死于教室,总是太突然,所以就全校都为之一惊。我没听过马先生课,可是知道他在搜集小说史料方面用功之勤,成就之大,觉得像这样的一位,竟至没有认识,总是个不小的遗憾。
  意外四,孙以悌投海。前面讲过孙以悌。一再讲他,是因为北大虽大,出现这样的奇人也是使人吃惊的,论学问文章,充任文史教授,不只没问题,而且必是出类拔萃的。思想(对人生的看法)呢,强调“应该以众生为念”,即使我们不或不能这样想,听了也不得不肃然起敬。可是他就在将毕业之前,先则焚稿,继则出走,终于人不见了,轮船上剩有他的行李。推测只有一种可能,跳入渤海。噩耗与他的一部分著作(《中国书法小史》《中国围棋小史》《三统术便蒙》等)为人所知,学校的平静空气立即动荡起来。对于他的轻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殊途同归,都觉得太可惜了。这种惋惜的心情促成暑后的追悼会,出席的人不少。


《流年碎影》 小见闻和大见闻(2)


  意外五,浴室坍塌,一死一伤。红楼后面偏西有两三间平房,为男生浴室。1933年或1934年的一天上午,我在红楼某教室里上课,忽然听见轰隆一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下课以后才知道是浴室房顶塌下,室内有两个学生洗澡,一死一伤。死者是江南人,听说学校已经去电报通知家属。这意外事故使男性学生都有些后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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