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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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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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学校,就不再看见她。曾听到她的消息,是40年代前期吧,说她给(或曾给)陈公博当秘书。陈也出身于北大,1916年入哲学系,与朱自清和顾颉刚同班,毕业后也改行,入了政场,混到代主席,可惜是敌人日本扶持的,于是得个判处死刑的下场。如果所传莫国康曾在他那里不假,后事如何呢?每一想到,不禁有佳人薄命之叹。
  古,“叹”之后有“观止”之说,也就不再写下去。


《流年碎影》 日常生活(1)


  这是小节,只是因为有好多为其时其地所特有,作为闲话说说,如“白头宫女”追述开天旧事,也许有人愿意听听吧。日常生活包括由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的一切活动,不得不挑挑拣拣。想先剔除一些所谓正事或大事,如上课,钻图书馆之类。剩下的,琐琐碎碎,宜于归拢,想从祖传的归类法,分为衣食住行;行殊少可说,换为余兴。主要说己身;但己身也可有代表性,那就算作共享的也可以。
  衣。北大没有制服。有准制服,是蓝布长衫。穿蓝布长衫上课,是习俗,不是法定。所以有少数人,有财力,愿意豪华,漂亮,或给具体的佳人看,或给概括的佳人看,以期换来青眼,也可以做西服。记得一年的暑假,同屋李耀宗就做了一套西服,浅灰色,纯毛派力思的,也许要三十多块钱。其时他连心中也还没有如意佳人,空虚,当然希望有“凤凰来仪”。至于一般人,我在内,就还是一年四季,外包装不变,蓝布长衫。西服,蓝布长衫,以及包装之内,背心、内衣等,我们总是往东安市场,那里都可以解决。记得最清楚的是蓝布长衫,料是阴丹士林(新染料名)的,制成品,用自己身材试,合适了,付款,时价是纸币一元。料坚实,做工也不敢丧失信用,两三年穿不坏。长衫的缺点是下身过长,活动不便,如果改为熊十力先生那样的,保留上部的三分之二,裁去下部的三分之一,开隙保留,上移,穿上舒适,实用价值会超过西服吧?不过人穿衣,记得讲服装起源的什么书说过,是由于想装饰;装饰主要是给别人(尤其异性)看,则长衫究竟要得要不得,决定权就不能属于我们,而属于校花之流马珏和莫国康了。
  食。关于食,我写过“沙滩的吃”(收入《负暄琐话》),这里变为学生的吃,范围大了些,所以不能不粗说。吃,就我说,与通县师范时期不同了,彼时是白吃,变为要花钱。花钱也可以分为常态和变态:常态是天天如此的果腹,变态是与什么人,下馆子,改善改善。先说常态,以作战为喻,有阵地战,是吃包饭。学生宿舍只西斋有,一个月六块钱,米饭、馒头,一菜一汤,管饱;外面饭馆也可以包,价钱贵一些。有游击战,是任意到附近一个饭馆,点菜点饭,吃完付钱。游击战有好处,说小话是容易合己意,说大话是合于北大的自由散漫精神。唯一的缺点是比包饭贵一些,节省,打小算盘,一个月也要七八块钱。这自由散漫精神使北大附近开了不少小饭馆,现在记得的,自西往东,有二院对面的华顺居,景山东街东口内路北的德胜斋(回教),东斋北侧的海泉居,斜对面的林盛居,沙滩西端路南的佚名切面铺,一院对面的四川馆(?也忘了它的大名)。我常走入的是德胜斋,多吃它的烧饼和炖牛肉,佚名切面铺,多吃它的烙饼和肉片熬白菜豆腐,林盛居,有过屠门而大嚼之意,吃它的张先生豆腐。北京饭馆,以姓氏命名的美食有三种:赵先生肉,张先生豆腐,马先生汤。马先生汤为马叙伦所创,有他《石屋余渖》的自述为证,吃要到中山公园长美轩,我人微钱少,未敢尝试。赵先生肉,赵先生为何许人,其肉哪里卖,都不知道,也就欲尝试而不可得了。张先生豆腐是沙滩一带的名菜,几乎家家有,而不见于北京其他地方的饭馆,可见这位张先生是北大的,菜里有笋片,推想他(很少可能是她)必是南方人。其实这类乾嘉学派的玩意儿都无所谓,值得重视的是好吃不好吃。公认为很好吃。如果一定要挑毛病,就是贵一些,一角六分一盘,与包饭二角吃一天相比,就太豪华了。随着北大的迁往城外,红楼时代许多值得永宝用的事物消失了,其中也应该算上这张先生豆腐。
  再说变态,是跳到沙滩之外,改善改善。理论上,可以到西单,甚至前门外;实际上却总是往东安市场,因为离得近,还可以买其他用品。东安市场饭馆不少,高档次的有森隆、五芳斋,低档次的有春元楼、俊山馆等,中等偏上有润明楼和东来顺(回教)。到润明楼,吃豆沙馅包、红烧肉条,很美。最常走进的是东来顺,它生意做得活,比如也可以不改善,吃羊肉饺子二十个,八分,加小米粥一碗,一分,共一角就解决了问题。稍提高,可以吃羊肉馅饼或牛肉肉饼,都味道很好。再提高,三四个人,登楼,还想喝几两,下酒之菜,经常是酥鱼、酱腱子各一盘,价都是一角六分。料上等,工细致,所以味道绝美,现在是价提高百倍也做不到那样了。还有绝种的是几分钱一碗的酸辣汤(内有鸡血条和豆腐条)和不要钱的高汤(上好的是鸡鸭汤上撒豆苗),有时真想喝几口,就不禁有广陵散之叹。
  上学时期的吃,还有住出租房、自做自吃的一种,虽然人数不多,也应该说说,聊备一格。北京有一句俗话,是千算万算,不如起火做饭。其时物价低,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香油与上等鲜猪肉(没有冷藏肉,没有三五百斤大猪)等价,都是一元钱四斤半。这样,比如三四个人吃炸酱面,自做,肉丁炸酱一碗,五分钱就够了。大改善,吃红烧肉,三斤下锅,成本也在一元以下。唯一的缺点是要自己付出劳力,还要不怕麻烦。语云,凡事有得必有失,但回忆是个宝贝,总是拾取得而忘却失,这样,有时闭目,想到与刘佛谛兄围小火炉对坐,等吃红烧肉的情形,就不由得破颜一笑。
  住。学校有多处宿舍,想住,登记,听候分配,总是不久就可以得到。住学校宿舍有优越性,唯物的是不花钱,唯心的是没有飘零之感。宿舍也可以分级别,评定的标准是两个:一是宽敞或拥挤;二是方便不方便(上课、吃饭等)。如前面所说,其时女生少,住宿也就成为女尊男卑,突出的表现是女生一人占一间,男生就不成。到我将毕业时候,红楼以北的新四斋建成,楼房三层,男女都是一人一间,男生的地位才趋向提高,可惜我已经无权享受了。我住学校宿舍,是离沙滩(红楼同)较远的第三院口字形楼,但也有优越性,是离东安市场近,吃东来顺,到丹桂商场买书,都方便。
  录取之后,分得宿舍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住“公寓”。我写《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主要就是说这种专为学生准备的特殊形式的住所,公寓。说它特殊,是因为它的性质既不同于旅店,又不同于民房。旅店贵,住客常来常往;公寓则以月计,价钱便宜,如果不见异思迁,可以连续住几年。租民房,北京有不成文法,要成“家”,至少夫妻两个,房租也以月计,要有铺保(某商店担保能准时交租),不管租几间,都是室内空空;公寓则租给单身学生,室内有桌、椅、床等用具,还供应开水,有伙计料理些杂事。显然,学生如果不能挤入宿舍,公寓就成为理想的住所。公寓有明和暗两种。明的挂牌,如我住的银闸北口内路西那一家,门口就有牌匾,曰“大丰公寓”。暗的没有牌匾,经营方式则与有牌匾的相同,常在沙滩一带混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明暗相加,沙滩一带的公寓,总不少于二十家吧,哪里有这样多的学生来住?是因为没有归宿的文化青年不少,都集中在这一带。这样,住公寓,除了每月掏两三块钱房租之外,也会带来学校宿舍所没有的好处,一种是私有一室,多有自由;另一种是可以交天南海北的朋友。大丰公寓的主人,记得姓刘,瘦高,严谨,没见过他有装扮的笑容,照料的伙计未成年,不记得是不是他的儿子。房子虽然在街西,布局却也是坐北向南,分里外两个院子。我住外院西房最北一间,面对街门,出门右手有老槐一株。自学校之一迁再迁也,公寓都消失了,不久前从门前过,见老槐树却还在。


《流年碎影》 日常生活(2)


  租住民房,因经济能力的大小可以分为两类,独院和杂院,北京习惯称后者为大杂院。有力住独院的是少数;尤其学生,受天之祜,如杜工部之能“醉卧佳人锦瑟傍”,有资格租民房,也只能住杂院。这会随来多种麻烦,其时还没有内装修,但也要打扫打扫,窗,顶棚,不完整要糊。清洁了,如果没有家具(包括做饭用具)还要买。都齐备了,迁入,就要间或买米面,常买菜,每日围炉,为三餐劳累。幸而北京人情好,杂院人多,总会有精力有余的二大妈来帮忙,至少是闲扯张家长,李家短,听听也不坏。与学校宿舍和公寓相比,住民房是由山林迁往闹市,但正如西谚有云:“我也知道清水好,可还是常在浊水里走。”找麻烦,甚至寻苦恼,常常是明知而不得不然,定命乎?这就是人生!
  余兴。应该指有所好,投入不少时间和精力,自得其乐的一些活动,我有吗?想想,不只一种,像是都不够格。但就一笔抹去也有些舍不得,只好收一些具体而微的。先说(操场上的)运动(其时还没有“使民战栗”的运动)。红楼后面,三院,都有球场,到冬天,红楼后面还有冰场,记得我只进过网球场。拍子是作为升入大学的纪念,由琉璃厂买的。也许打过几次吧,技术不佳,没什么兴趣,不干了,连拍子也送了人。
  再一种是游园。北京公园多,游,外地人是旅游性质,匆匆进门,紧走,东瞧瞧,西看看,绕场一周,赶快出门,上车。土著是消闲性质,入门后不看,慢慢走向茶座。如果不只一个人,入座之后就一面喝茶一面谈闲话。我们学生属土著一流,常游的是北海和中山公园。有时也坐坐,多半是路旁的公用椅子,或干脆是石块,因为,如游中山公园,走到春明馆、长美轩外面的露天茶座,看见坐着边喝边谈的也许是北大的老教授,我们,即使口袋里不空空如也,也只好敬而远之。不过彼时公园里游人很少,晚饭后进去走走,会享受外面少有的闲静之趣,所以除严冬以外,我们还是不少入内流连的。
  还有一种是看电影看戏。都是间或而不常常。电影,记得喜欢看的是世界文学名著片,多半是到东四南米市大街,金鱼胡同东口外的光陆(?)电影院。现在还有清楚印象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前者由男明星柯尔门主演,后者由女明星嘉宝主演,确是不同凡响。看戏,百分之九十几是京剧。话剧,只记得一次,是中国旅行剧团在西单长安戏院演《茶花女》。唐槐秋、唐若青父女主演,花园一场能够使很多人落泪,也就值得记入话剧史册了。京剧,名实相副,气势确是能够覆盖北京。老一辈如谭鑫培、陈德霖等不在了,可是还有杨小楼、梅兰芳等。戏院,内外城都有,如果有钱有闲而且有兴趣,就可以天天到戏园子里泡,欣赏名角的唱念做。我们学生没有这样的条件,可是为其时的社会风气所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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