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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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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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意识丧失之前,她看了门口一眼。卷帘门底下微暗的光线告诉她,真正的黑夜即将来临了。 
衣钵
田 耳 
  仪式前一天的晚上,李可坐在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中间,在一处能吹进大量的风,通常叫作垭口的地方。他家的晒烟棚子建在那里,石头垒的。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和父亲在这里连续干了五天,一座小巧并算得上精致的房子就冒出来了。从那时起,他相信父亲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是个道士,但他远远不止是个道士。现在,父亲显然在衰弱,在变老。夜晚已经来了,李可看见父亲操起巨大的艾香,驱赶起蚊虫。也许是父亲的职业使然,李可老觉得他每个动作都像在祭祀。香火舞动的迹线是很熟悉的,父亲走动的步幅是很熟悉的,很快地,这种弥漫着香火气息的环境也很熟悉了。这么多年来,每当李可和父亲在一起不言不语的时候,他便能感觉到祭祀般的神圣。 
  李可是一个道士的儿子。前些年这是个令李可尽量回避的事实,可是到了今天,他早就不这样想了。明天的仪式就是为李可而举行的,他知道很多年前父亲就是经过这一仪式而成为一个道士,一个在乡间最为需要的人物的。 
  烟棚有两层。底层晒着烟,上层是供人过夜的凉棚。茅草很厚,下面的烟雾升了上来,李可知道在以后的生活里,这种烟雾的味道会经常有的。他翕动鼻翼吸进去了很多,同时他看见自己的周围有无数微小的飞虫在跌落,就像是转瞬而至的一场细雪。他听到它们砸在泥土上时那种细密的声音,再一抬头,那边远远的山已经被夜色吞噬了。二十岁以后他逐渐理解了父亲的那种说法,夜来的时候,是一只狗慢慢吞掉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这狗吞掉。天地间很多不可想象的灾难只不过是一些狗在捣乱,这样的狗那样的狗,有形的狗无形的狗,它们充斥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但道士有一定修为后是可以看见它们的,也是可以降服它们的。父亲认为他毕生的事业是在和一群看不见的狗作斗争。李可很喜欢父亲这种大无畏的见解。一般的道士总是把灾祸看成是妖魔在横行无忌,他们千辛万苦地降妖除魔,要把自己的行为渲染得玄之又玄,无比高尚,藉此向别人索要更多的钱财。但父亲不同,他居高临下把别人眼里的妖魔仅仅看成是一些狗。他认为保。一方平安,与暗中潜伏的狗们作斗争只不过是一个道士应尽的义务。李可的父亲是称职的道士,是整个村中最受敬重的人。去年人们把他选为村长了,拿到了一份足以让颜面生辉的村干补贴。李可知道父亲是好样的,虽然在读大专时没有同学可以理解一个道士的儿子赞美自己的父亲。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他所读的那个班,别的所有的人都来自城市,他们的父亲都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一出来就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们从不赞美自己的父亲。他们时髦地认为父亲这个名称本身就富含着悲剧色彩。惟有李可,一个道士的儿子,以父亲,以父亲从事的职业而自豪。别的人都感到不可理喻。 
  父亲发话了。他说,睡了? 
  李可回答说,醒着。 
  父亲说,早点睡,明天还要到场土过一道仪式的。 
  李可说,知道。 
  父亲说,这次挂钩实习,不能帮你联系到别的,只能跟着我做道士了。 
  李可说,也不错,道士也是要人去做的。 
  父亲抽起了烟,他说,你那个女同学联系到哪里实习? 
  李可说,市电视台。她爸就是那里面的。 
  父亲说,别想她了,那是不可能成的。 
  李可说,知道。大学里谈恋爱一般都是走过场,也没有谁真的就成了。 
  在黑暗中,父亲淡淡地笑了。他说,现在你们年轻人真是看得开。 
  李可说,我睡了。 
  父亲嗯了一声,然后向坎下走去。夜色里父亲的背影恍惚不定,很快就闪进了看不见的地方。李可再度想起父亲的说法,那只狗来了,趁着夜色,又把一些东西悄悄地吞没了。 
  躺下去以后李可睡不着,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清楚地记得,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极强烈的走出去的想法。那时他五岁,也许是六岁。村庄所在是山地,山地使人的眼界相当局促,不管在哪个地方,看到的都是群山四合,目光再也不能到达更远一些的不一样的地方。正是这种无边无际的封闭,使李可有了出去看一看的想法。虽然那时他还那么小,这想法却与日俱增,像着了魔一样。李可过早地体会到一种折磨。他知道县城、所在的市、所在的省城还有首都的名字,在他的想象当中,走过几重山就是县城,再过去点是市,然后是省城,继续往下走,就是北京——就像一个村庄毗连着另一个村庄一样。那个下午他咬了咬牙,烀熟几个红薯当口粮,就开始了寻找北京的旅程。他走啊走,不停地走,累了,就在路边一个古驿站躺下——然后他感到一阵颠簸,醒来,发现自己被箩筐装着,挑在一个同村人的肩头。那人说你醒啦,我送你回家。李可就说,你放开我,我要去北京。村里人笑着说,我先送你回家,你再去北京好啦。 
  这次行为自是令父亲大为光火,他把所有的饭莱和吃酌东西都收到厨房的大柜里面,再找来一张藤椅坐在厨房的的门口。他放话说,李可必须跪下来跟他认错,才可以吃到里面的东西。李可犯起倔来,他勇敢地坐在堂屋里面,任母亲怎么劝也不去跟父亲认错。他想父亲会把东西端过来给自己吃的。两人僵持着。这样捱到了另一个晚上,李可感到饥饿原来是很可怕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温文尔雅。母亲在一旁无声地哭着,她早已说不出什么来。后来,李可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他走向厨房,看见父亲仍然坐在那里,不看他,头扭向一侧吸着烟。李可走到父亲的跟前,作势就要跪下了。他想吃饭。还没有完全跪下的时候,父亲就一手扶住了他,说,知道错了就行了,你吃饭吧,还热着。不知什么时候那饭已经热在锅里了。 
  在他扒饭的时候父亲说,以后别乱走子。你会被狗吃掉的。 
  李可说,我不怕狗,村里哪家的狗我都不怕。 
  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看得见的狗是不必怕的,但还有很多狗你是看不见的。 
  李可就不说什么了,趁着蒸腾的热气多往口中扒两筷子。他想,暂时还是不去北京啦,家里的饭真香。 
  醒来的时候李可看见一片很好的天。等一会,太阳出来,会照在每个能照进的角落。乡场上会人满为患。仪式肯定会显得很隆重。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大多数时候,他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那会令自己紧张。父亲从山路拐角的地方提着一甑饭过来,他烟袋里的火光在晨雾里很暗淡。他估计父亲从那边过来会走多少步路,三百步或者四百步。这是一段很短的路,父亲很快就会到达跟前的。 
  今年三月他刚回来时,同班的美女王俐维也跟着要来。他很难堪,虽说把一个蛮不错的女朋友带回家在常规的理解上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李可感到无所适从。他在王面前把自己家乡说得非常好,青山绿水,地富人丰。那只是他的想象,很多晚上他的确在梦里看见家乡变成了这个模样,可事实上不是。他有一种要败露的感觉。另外,李可知道,自己搞不好是要回乡种田的,到时候村里人发现自己失去了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总是免不了暗自幸灾乐祸的。 
  王俐维到底是来了,她跟父亲谈得很投机,特别是对那些有关道士的故事感兴趣。白天李可带着王俐维满村子转悠,满村子清一色由石头和泥坯构成的房子令王俐维看不够,照完了她带来的全部胶卷。她说,你们这里很有特色,很古朴,能生活在这种地方真好。 
  李可就笑了。村子在王俐维的眼里是一片用过去式写就的风景。她是个匆匆来去的看客,而自己则是这里的树木,扎着根的。这片穷蔽的土地说不定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她也许一时间看着很好,很新鲜,真要她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她就决不会这样想了。 
  李可说,是很好。 
  王俐维说,我留下来你会高兴吗?男耕女织,养儿育女。 
  李可说,这里也只能生一个,计生同样抓得紧。 
  王俐维住了三天就回去了。她父亲要她回去实习,他帮她挂钩到市电视台。王俐维有很好的身材长相,普通话也讲得标准。李可想,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会成为市台的节目主持,成为地方上的名人,有很多优秀的男人向她求爱,为她死去活来。他送她送到县城。回来的时候父亲在必经的垭口上等他。 
  父亲说,走了? 
  李可说,是的,走了。 
  父亲说,别想她了,不现实。 
  李可说,我知道,我早就想通了,你放心。 
  父亲就嘉许地睃了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回去。 
  本来父亲也给他努了一把力,通过在县上工作的远亲韩光到县政府联系实习。但韩光哼哼哈哈的,没有回个准话。父亲不想去找第二次,去一次已经很让他为难了。父亲跟李可说,反正实习表现得再好,以后也不可能给安排进去的,我看你就跟我实习当道士得了。反正那些丧堂歌你大都会唱的,唱得还不错,忙的时候正好可以帮我——现在我嗓子是越来越不行了,你可以多唱点。 
  李可就笑了,他说,还没听说过有实习做道士的。 
  父亲没有笑,正儿八经地说,道士也是要人做的——有死生婚丧就要有道士去办道场,这有什么可笑的?再说我还是村长,你既可以实习当道士又可以实习当村长,多好。现在挂个钩实习,一般都是要交钱,你跟着我的话这笔钱也省下了。李可说,好,我就跟着你实习得了。村委有公章吗?有公章才行,实习报告上必须盖公章。 
  这一段时间里,李可就是个实习的道士了,他偶尔猜想,自己是不是中国唯一的读完大学去实习道士的人呢?这种猜想是很有趣的。很短的时间内他学会了所有的丧歌、祭祀歌,还粗通了在打绕棺时临时编词的一些法则。那种现编的词,用来概括地唱颂死者的一生。作为一方道士,显功夫的地方正在于如何现编现唱。要把死者千第一律的一生唱颂得委婉动听催人泪下,不是每个道士都来得了的,这样,同是道士才见出个高下。父亲之所以在四面的乡村都薄有名声,就是编词能张口就来,唱得也总能让人想掉泪。大概有十余次,甚至死者的家属跨过省来邀父亲过去做道场。道士做到这个份上,就已经很了得了。现在父亲跟李可讲解起编词当中的一些定式。唱丧歌唱了几十年,如何遣词造句,如何抑扬顿挫能让人心酸落泪,父亲是一清二楚的。李可领悟得非常快,他感觉这跟以前高中时的老师讲作文技法差不到哪去。听着听着,他恍然地想,对了,读中文系的去当道士,也算是专业对口呵。 
  父亲转眼来到面前了,饭甑里的饭还是热的。父亲跟他说,快点吃,我帮你到镇上置了一套新法衣,很好看的,等一会千头庄的陈师傅帮你试衣。麻石湾的计师傅,道里村的吴三泉师傅都来了,等一会他们给你主持这个仪式。 
  李可用长长的筷子挑出饭甑里的饭,吃着,并问,那你呢?你不去镇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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