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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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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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可用长长的筷子挑出饭甑里的饭,吃着,并问,那你呢?你不去镇上了吗?我看最好做仪式时是你给我引路,我有些心慌。 
  父亲笑了,他说,那有什么心慌的?道士只要按规矩把程式都完成了,没有出岔子,他就不应该有什么心慌的。 
  李可说,是不是有规矩说,当老子的不能在仪式上给儿子引路? 
  那倒也不是。父亲想了想说,我自己觉得不大合适。我看,还是站在一边看着好。 
  他们听到村头的鞭炮声。那些请来给新道士引路的师傅进村了。向东望去,在三棵榆树的后面腾起火药的烟子。父亲说,快点扒两筷子,我们好过去。 
  又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这山道永远都是这样,不容两个人并着排走。李可跟在父亲的后面,移目四望,天色还很早,山头氤氲的气雾还没有散开,在流动。李可看得见那些清烟的流动,很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在所有烟雾的深处隐藏有道家仙山的路迹,做道士臻化境舶时候是可以拨开云雾看见的。当道土和各种狗们斗了一辈子以后,那条路的出现就是为这一生作了最好的肯定。李可知道,找到那条路是父亲没有说出来的终级愿望。在父亲的心目中,那条路的存在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它在某个地方,没有找见它就永远要从自己品行上找原因。父亲口中的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与李可在学校里知道的那一切总是完全相悖。他清楚本上的白纸黑字是更值得信赖的,那是无数人世代努力得到的客观事实,而父亲对世界的认识只是乡里人的经验。父亲说什么;从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所说的拿出证据。有一大段日子,李可总是尖锐地对父亲说,愚昧。可是父亲对待这种诘难,总也表现出宽容的态度。他很自信也很慈祥地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结论不要下太早。 
  李可很奇怪,这么多年来,父亲就是被这些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东西规范着言行。那些从来就不具体在眼前展现过哪怕一次的东西,竟然使父亲这一生都从容而善良地活着。慢慢的,髓着年纪还有阅历的累积,李可反而常常地叫自己相信,也许父亲说的那些是有的,父亲是对的。冷静下来,他发现头脑里对于事实和虚幻的认识依然是如此分明,但不知何时两者已经能够融拾地共处了。 
  相信父亲!这话李可在心里说了若千遍。今天,他要通过仪式正式成为一名山村里的道士了。这个仪式要在热闹的乡场上做,要让四村八里赶来的人都看到。从这以后,别人知道了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合格的道士,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李可从父亲那里已经感触到了,以后即便是和最虚无的东西作斗争,也将得到村民们高度的肯定,赢得他们尊敬。做一个道士无非就是这样,但忽然他心间被一种崇高之感挤得满满的。这是很重要的,以后的日子里,他必须用这种感觉去影响别的人。他又看了一眼正要消去的烟雾,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就向往着某种神秘。 
  场面有点滑稽。计师傅的穿着与父亲做道场时一样青衣道袍,两片瓦缀长布条韵帽子,真是道貌岸然。而吴三泉显然是释家的打扮,包着香烟锡纸闪耀金属光泽的莲花僧帽,绸布上面用金粉画着砖块纹便是袈裟,那条一头有几个叉的木棒想来必是做禅杖用的。李可一点也不感到好笑,村里二直就是这样,人们不知道佛和道的历史渊源和现实中到底有多少区别。这一片地方,没有政府下批文的正规道观庙宇,做和尚的做道士的脱了衣便和别人毫无二致地种地养家娶妻生子,丧葬嫁娶时再把行头用上,尽着义务。做起道场时,和尚道士们总是非常默契地配合在一起。他们念的是一样的经,唱的是一样的绕棺歌谣。今天就是这样,确认一
名小道士的仪式上和尚也来捧场。 
  还从村小请来不少儿童作道童打扮,事后每人可领到一份薄酬。 
  鼓乐班也来了,一行人分好前后秩序,站好位,在计师傅的带领下向镇上的集市出发。一路上,要经过三四个自然的小村落,有的村落小得仅有三四户人家。但预先人们都是知晓了这一天的仪式的,当队伍行经一片稀拉的房舍,总有人出门来放一挂千字头响炮。声音飘到山谷中空的地方,回响由近渐远。在父亲的说法里,声音有自己的灵性,它像雾霭一样喜好围着山绕。如果这山的层叠没有尽头,这一团团响亮的声音也会一直缭绕着传递开,原封不动地沿着山走,从这里到那里,没有损耗,没有消散的时候。前面村子的人听到鞭炮的声音会提前做好准备。李可觉得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这一块或那一块挡在太阳底下被阳光镶了金边的云朵或许可称之为祥云。一个道士是应该在一块祥云的荫庇下进行仪式的。 
  这一支铿锵作响的队伍很快来到了离乡场不远的地方,在山路陡转一个弯时,他们看见整个乡场在眼前一下子暴露无遗。很多的人,很多的货物,车子受堵缓慢行驶着,一些狗在人们的脚下面游走,啃吃弃物。没有谁可以例外,人们互相拥挤着,挥汗如雨。 
  走过这长达一里路的场区,穿越这片人群,李可知道,这便是整个仪式最核心的内容。他暗自担心起来,按理说人们会让出道来的,没有谁敢于阻碍这样隆重的仪式。但事实上人们还能让出道来么?道路只有那么宽而人又是那样多。李司觉得没有把握。队伍按原有的速度,一直就这么走着,向人多的地方走着。 
  前面的道童又放起鞭炮来。他们走进场区。唢呐手一齐吹奏《梅花滚浪》,敲锣使钹的一阵紧于一阵地弄响起来,压住了场上其他的声音。人们豁然地让开道了,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道路上满满的人竟可以向两旁压缩不止,直至出现一条宽五尺有余的小道。所有的车都不能开了,所有的人也根本不能动了。这一幅场景,使李可蓦然就想到《西游记》里有关流沙河的章节,水断流了,在中间分开一条路。那里的描述和眼前所见,简直太像了,李可没法不生出如此的联想。 
  计师傅和吴三泉口中都是念念有词。他们经历过仪式的洗礼,此外还无数次面对过如此这般的场合。他们对两旁的人视若无睹,双目微阖。眼前是一些飘带在披拂,零乱的声响,香火的气味,夹道两旁的人投来横七竖八的目光。李可很快就适应起来,他努力地使自己镇定,心不二用,脸上要显出虔诚之态,并对自己说,只不过是从众人面前走过去,就这么简单。这一里路自是比通常走时要漫长得多,他听见人们议论纷纷,他听见人群中本村的熟人正在用无所不知的语气向别村人介绍他李可。别人都想知道他有多长时间的道行,他唱歌的喉咙怎么样,以及他的个人情况。在这片乡村,道士可以说是最公众的人物。 
  走过去了,李可的余光掠过路边众人五花八门的脸庞,这时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眼花缭乱。另外他发现自己的心是热乎着的,回味起来,他还是在乎被别人关注,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计师傅又带着队伍掉了个头,看样子还要从人群里穿回去,仪式才算结束。回头看看,刚才分开的人们又合流了。队伍前头的两个人锵锵锵耍起钹片,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暴响。人们又像刚才一样分开了,还是有五六尺宽的道。再走到人们中间,忽然李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这次折返,人们变得安静了。他们闭上嘴巴,注视着这个小道士,仿佛是在向他致意。李可明白他们眼里的虔诚是由何而来。每个人都是要面临生死病痛的,有人出世就有人辞世,吃一样的饭食偏要生出百般不同的疾病,反正生活在乡间的话,都少不了有请道士的时候。在人们那些特殊的时刻,道士可以为他们传达许多常规情况下无法得到的信息,办一些常人办不到的事情。 
   
  在某个地方,李可分明觉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他估计父亲正站在人群中间仔细地盯着他看。父亲的脸藏在无数个脸的深处,父亲的双眼也准在所有的眼睛里炯炯地发着光。李可惬意地让父亲的目光抚摸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李可由衷地想,这一刻,父亲心里是否欣慰呢。应该会的。 
   队伍离开了人群,原路向村子进发。场上的人还有很多,同样挤在那里。而年轻的道士已经完成了入门仪式,就像和尚受戒熏了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有人在后面放响许许多多鞭炮,在李可的耳际震颤不已,他还不知道今天这些步骤都是由谁安排的,费用又是怎样支付的。他不需要问的。 
  离开长长的队列,离开那杂乱的喧嚣之声,李可一进屋就赶忙把一身酱褐色的道袍脱了,换上平日所穿的衣服。母亲蹲在灶门前吹火,见儿子来了,就问,你爸呢,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他也去乡场了?李可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明知故问。他说,我没看见他。这倒是事实。 
  母亲就说,哦,是了,昨天听他说,老金要请他还有老计老吴喝酒,他可能是直接往老金家里跑了。 
  李可嗯了一声。他估计父亲他们现在正喝得非常开心。老金那次得一场说不出名字的怪病,村里赤脚医生王拐和父亲一道去诊治的,王拐先治,没辙了,就让父亲再试一试。结果父亲三下两下便把老金弄活了回来。事后父亲悄悄地跟所有的人说,自己和王拐所用的药完全一样,分量都没有出入,只不过做了个道场。父亲几次想以此阐明自己的见解和立场,要儿子李可相信那些看不见的,只在自己心底里的东西。 
  也没什么奇怪,那时李可暗自地想,心理作用,药疗结合心理治疗而已。 
  然后李可就睡了,睡得很沉,转眼工夫进入了梦里。这个晚上的梦很好,他梦见父亲和自己的形象,虽然梦里所见都不太清晰,但他知道那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人形影迹正是自己和父亲。这个梦是有关飞翔的梦,两人都成了还珠楼主小说里仗剑驰骋钓剑仙,以各种自由姿态翱翔于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倏忽而逝,瞬息千里,简直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他在梦中陶醉于那片一望无垠的瓦蓝。在他记忆里,梦总是灰色的基调,梦里一切永远都给人阴冷的感觉。但这夜的梦中出现如此瓦蓝的天空,真是从未见过。李可于是笑了,他醒来后不会知道一个人在梦中也会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但他确实笑了。 
  之后他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从天空之上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却又像把天空下一切的事物都笼罩住子。天已不是刚才那片天,云也不是刚才那洁白的云,他梦里的天空看来又要下雨了。 
  然后就是惊醒,被这怪异的说变、就变的梦惊醒。这时他才发现哭泣是真实的,他掐了自己一把,这哭泣的声音仍在。是母亲的声音,他从未听见过母亲会这样伤心地哭,以致他要花几秒钟才敢断定这哭声来自于母亲。 
  李可走到堂屋,堂屋里有很多人,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用想了,躺着的人应是自己的父亲。果不然,他看清了,父亲已经闭上双眼,嘴角似乎还留有微笑。他从混乱的说话声中听了个大概,父亲死了,死于醉酒。父亲在老金家喝了很多很多酒,酒后嚷嚷着不肯在别人家里歇,坚持要回家。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大坎,纵身一跳,没有跳过去,跌倒在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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