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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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2期-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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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回家 
   
  春节回家,见到父亲,我心里总有点不太舒服。 
  父亲和母亲都早已经离休了,住在部队的干休所里(父亲是个军人)。母亲倒还好,每天买菜做饭,忙忙家务,闲了看看电视,要不找邻居的大妈大婶唠唠家常,日子过得还蛮充实。父亲就不行了,整天什么事也没有,吃过饭了,就像只瘟鸡似的歪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半开半闭,也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想心事。(他能有什么心事可想?)顶多,晚饭后到楼下的院子里走一圈,十几二十几分钟吧,然后回到家里,洗一洗,坐到母亲身边的沙发上陪她看电视。父亲眼睛不好,电视画面看不太清楚,再加上他对母亲看的那些电视剧不感兴趣(他总是弄不太清里面的情节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看着看着,他就在母亲的身边打起了呼噜。 
  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父亲迅速衰老,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高血压,冠心病,白内障,听力也下降得厉害,跟他说一句话,他时常是啊啊啊的表示听不清楚。我跟母亲商量,父亲这样下去不行啊,应该让他有点事干才好。母亲说,老干部活动室里,打牌的下棋的什么都有,你爸就是不去,还有,这个院里的老干部有不少都在学写毛笔字,学画国画,你爸也不愿意学,我能有什么办法。是啊,母亲也确实没什么办法,父亲都到了这把年纪,再想改变他是不太可能了。 
  但我总希望父亲的生活不要这么沉闷,应该有点小乐子,那无论对于他的精神状态还是他的身体,肯定都会大有好处的。 
  年三十晚上,父亲一时兴起,在征得了母亲的同意之后,陪我喝了一点酒(以往都是我一个人喝,父母亲喝可乐)。喝了酒的父亲,显得颇为兴奋,跟我说了不少话,回忆了一些旧人旧事,还不时伴以笑声。我对父亲说的那些人和事,早已耳熟能详了,但我仍然兴致勃勃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鼓励父亲继续说下去。整个晚上,父亲的情绪都很好,跟我说完话后,又看了挺长时间的春节联欢晚会,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才乐呵呵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找机会和母亲进行了一次认真的交谈。我对母亲说,应该让父亲每顿饭都喝上一点酒,那会活跃父亲的情绪,增加父亲生活的乐趣,对父亲无疑是极其有益的。母亲起初不同意,说父亲的高血压和冠心病都不能喝酒,会加重病情。我说会加重病情的是父亲那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你看爸每天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样子,不吭不哈的一坐几个小时,让人看着都难受,一个健康人这么坐下去也要坐成一个病人的。再说了,报纸上也多次介绍,喝少量一点酒对人是没有害处的,可以舒筋活血,特别是葡萄酒,含有多种氨基酸,对身体尤其是心脏都是有好处的。法国人据说心脏病的发病率是全世界最低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葡萄酒喝得多。报纸的权威性对母亲是很有说服力的。母亲犹豫了一下又说,万一你爸喝酒上瘾了怎么办?我说爸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年可活呢,就是上了酒瘾又能怎么样?重要的不是上不上酒瘾,重要的应该是有个愉快的生活。 
  母亲终于被我说服了,同意每顿饭让父亲喝一点葡萄酒,对此父亲当然也没什么意见。父亲年轻的时候是爱喝上两口酒的,我听父亲说过,当年他打小日本和国民党的时候,要是情况许可,他会先灌上半斤用山芋秆酿的那种劣质白酒,然后上战场猛冲猛打。父亲在战争年代三次负伤,多次因作战勇敢而受到嘉奖。以后父亲因母亲的反对以及身体方面的原因(父亲得过一次肝炎),才极少喝酒了。 
  这样,父亲开始每顿饭都喝上一两杯葡萄酒了,整个春节期间都是如此,照我看来,父亲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有说有笑。我对母亲说,你看,爸现在跟以前就是不太一样了吧,以后记住了,顿顿饭都让他喝上一点。 
  春节过完我就走了。 
   
  一天,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因为喝酒。 
  干休所组织老干部到浙江的一个古镇旅游,晚上在饭店吃饭时,父亲多喝了两杯酒,起身上厕所的时候,身子不稳,被饭店的舞台绊了一跤,头磕在了一个花盆上,额角被磕开了一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父亲被送到医院后,额角缝了十几针,又做了CT,颅内没发现问题,当时母亲还以为没事了,谁想到二十几天后,也就是昨天,父亲的两腿突然不能动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脑血管破裂,颅内已经积了不少血,然后积血压迫神经,使得两腿不能动了。现在情况非常不好,需要尽快动手术,而且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手术的危险性很大。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后,立刻坐上火车往回赶。 
  我到达父亲所住的医院已是傍晚,母亲,还有从北京赶来的姐姐坐在父亲的床头,父亲睁着两眼躺在病床上,头部垫得很高,母亲对父亲说,儿子回来了,你看看。父亲毫无反应,他两眼浑浊,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我把脸凑到父亲的眼前,他对我依然视而不见,父亲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母亲难过地说,他已经认不出你了,他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姐姐向我介绍情况,其实父亲那一跤已经把脑血管摔破裂了,只是当时检查不出来,以后破裂的脑血管慢慢渗血,终于导致颅内积血压迫神经,现在病情日益恶化,不但两条腿不能动了,身体也半瘫痪了,意识也模糊了,病危通知书一到医院就发下来了。手术定在明天上午,具体的做法是在头上钻几个洞,把颅内的积血排出来。 
  当天晚上,母亲和姐姐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人陪夜。我在父亲的床边坐了整宿,父亲一会儿昏睡,一会儿睁着浑浊的两眼动来动去,问他话他从不回答,只能猜测他想要干什么,有时是要小便,有时什么也不干,动上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偶尔,昏睡中的父亲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我凝视着父亲,觉得父亲好像突然间变得陌生了,让我一时很难适应。 
  早上,母亲和姐姐来了,我到医院外边吃了点东西。护士拿来了病号穿的白衣白裤,我和母亲给父亲换上了,然后一辆推车来了,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我和母亲还有姐姐,坐在手术室外边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母亲眼睛红红的,不停地对我和姐姐说,父亲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从没有享过福什么的,像是在给父亲的一生做总结,我们都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手术台上的父亲确实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姐姐安慰着母亲,我则起身到走廊拐角的水池去抽烟。 
  手术动了将近三个小时,父亲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闭着眼睛,头上缠着绷带,几根塑料管子从绷带里伸出来,连接在头边的塑料袋子上。旁边的护士手上高举吊瓶,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对母亲焦急的询问只回答了一句还好,就什么也不说了。父亲被推进了脑科病区的重症监护室,母亲也想跟进去看看,结果被挡在了门外。几分钟后,那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出来了,对母亲说,手术是成功的,但因为父亲的身体状况很差,所以目前什么都还很难说,要观察一段时间再看,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但必须留下一个人在这里,以便有什么情况好随时通知你们。 
  医生走后,姐姐又去找病区医生了解情况,一会儿她回来后对我和母亲说,父亲要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一些天,等病情稳定了才能出来,接着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我留下来住在医院,母亲和姐姐回家。母亲又一再嘱咐我,要我千万别乱跑,怕父亲有什么情况找不到人。 
   
  我住在父亲的病房里,睡父亲的那张病床,吃父亲的病号饭,仿佛我也成了一个病人,在医院里安顿了下来。姐姐当天给我送来了洗漱用品和几本杂志。同病房里还有一个老头,他已经动过手术了,头上缠着绷带,整天像段木桩似的躺在床上不吭不哈也不动,他的老伴在一边陪护着他。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腰板笔直,阔脸浓眉,神情凝重。 
  白天,我无事可干,看看杂志,在走廊溜达溜达,要不躺在床上养神。傍晚跟母亲通个电话,告诉她没什么情况,好让她放心。病房晚上九点钟熄灯,我不习惯这么早睡觉,就到安全通道去抽烟,从打开的窗子观赏夜景。虽然时间还早,可走廊上除了偶尔一个护士走过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四处静悄悄的。 
  一会儿,一个上身穿着暗红色运动衫的,瘦瘦的小伙子推开走廊尽头的门,也到安全通道来抽烟。他留着胡子,头发很长,背靠在墙上,一脸疲惫。我看了看他,等他抽完一支烟后,我走到他旁边,又递给他一支烟。他客气了一下,就接过去抽了。我们聊了起来。我本来以为他也是病人家属,可没想到他却是病人家属雇来的护工。他护理的是一个重病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需要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护理:每隔上一会儿要给病人吸痰,挂液瓶子空了要去通知护士来换。 
  我问他:“你说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护理是什么意思,你不睡觉吗?” 
  他说:“我不睡觉。” 
  “你怎么可能不睡觉?” 
  “我不能睡。” 
  “你不能睡?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 
  “习惯了就好了。” 
  “那你吃得消吗?” 
  “还行,抽空出来抽抽烟,有时也闭几分钟眼睛,打个盹。” 
  “你护理这个病人多长时间了?” 
  “大半个月了。” 
  “这样不行啊,人老是不睡觉身体要垮掉的。” 
  他咧开嘴笑笑。“没有办法,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停了停,我又问他:“你这么干,能挣多少钱?” 
  “这里的护工都是一个价,按小时算,一个小时一块钱。我是二十四小时护理,一天挣二十四块钱。” 
  天哪,他这么不睡觉地干,竟然一天只挣二十四块钱!我简直难以置信。“这也太少了。” 
  “比在家种田好多了。” 
  我又询问他的家庭情况,他告诉我,他是安徽人,已经结婚了,是和老婆一起从家乡出来的,家乡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老婆在另一家医院当护工。他们为了省钱,没有租房子,他和老婆就呆在各自干活儿的医院里,平常难得见上一面。 
  他走后,我又在安全过道里抽了两支烟,想着这个小伙子的艰难处境,想着这些进城来打工的农民活得可真是不容易。 
  回到病房,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老头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无声无息地睡在旁边的一张折叠床上。我轻手轻脚地铺好被子,就上了床。换了新地方睡觉,很不踏实,加上那个老头发出的轻微鼾声,也让我难以适应。我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片刻工夫又醒了。忽然,借着外边走廊照进屋里的微弱光线,我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正盘腿坐在折叠床上。她闭着眼,嘴唇在动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搞不清她在干什么,看了她很久,直到我睡着,她始终都是这副样子。 
  早晨,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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