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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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6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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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怡:举个例子?
   
     柏杨:你能说天安门上那些大人物,他们不爱这个国家?但他们却用无穷内斗的方法来爱。一些朋友常说:「我非常爱我的国家。」我说:「你不要再爱了,这个国家不能再爱了,再爱就爱死了。」你得用理性的方法去爱才行!你随地吐痰、到处脏、乱、吵、窝里斗,然后跑到台上去喊一句中国万岁!你不是爱国,而是害国。只要你不替国家丢人,不伤害这个国家,就是爱国了。中国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爱国的人,可是世界上最愿意当外国人的,却又都是中国人。
   
     李怡:还有一种毛病,就是孙中山说的一盘散沙,不合群,跑到外国也一样,爱搞窝里斗,最近有人担心民进党似乎也有类似的问题。
   
     柏杨:窝里斗既不可避免,我们应研究如何适应它,如何处理或因应斗了之后的新形势。哪个民族没有窝里斗?但是不同的意见经过表决后,就应该照最后的决定去做。
   
     李怡:换句话,是一个民主程序的问题。
   
     柏杨:孙中山先生说过,外国人做事看合约,中国人做事靠承诺。外国人照合约上面的规定一条条地办,中国人却什么都可以商量。但问题是:中国人早就没有了这种「承诺」的美德了。现在不只是完全要靠合约,有时连合约都不算数。
   
     李怡:不过香港还是非常重视合约的。法治社会,先小人后君子嘛!
   
     柏杨:我倒希望香港这个文化上的优势,将来能影响到中共。
   
     李怡:我看情形可能正好相反,是大陆的「承诺文化」影响香港的「合约文化」。
   
     柏杨:真是中国人的不幸,永远是进一步,退两步。
   
     李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对中国文化应该有所反省?
   
     柏杨:写杂文的时候。但是直到坐牢后,才真正彻底领悟到文化问题是根本问题。我们的文化缺少平等、民主、人权这些最高的思想指导原则,所以会永远打打杀杀,永远走不出一条路来。
   
     我常想,中国人并不是一个友善的民族。我们老说中国人爱好和平,不知道根据什么?这跟历史的记载,恰恰相反。不信你借打电话试试?问问路,或打错电话试试?
   
     李怡:中国人缺少一种民族的包容性和宽容性。上期我们访问王正方,他也特别强调这一点。那么你是坐牢以后哪一年开始写《中国人史纲》?
   
     柏杨:第二年,大约一九六九年,以后就一直没有停。而且越整理越肯定问题是出在文化上。因为两千年以来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变,一直在平面上循环。人性千古不变固然不错,但是连想法、方法都千古不变,这就很奇怪了。
   
     李怡:你做历史工作,除了想在文化上作反省外,还有什么希望?
   
     柏杨:想找出证据……
   
     李怡:证明中国人不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大笑)?
   
     柏杨:你说嘛!从历史上来看,中国人是不是真的蛮不爱和平,蛮不友善的?
   
     李怡:大陆尤其是,香港可能好些,有礼貌些。
   
     柏杨:昨天有个朋友开车接我,在路口要转弯,旁边正好有辆计程车也要弯,结果那辆计程车竟示意我们的车先走。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可能发生在中国人身上的事,让我大受感动。
   
     李怡:这个很简单,现在我容忍你,将来你容忍我嘛!
   
     柏杨:有些人偏没这种认识。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如果将来人家不容忍我,那我现在岂不是吃了亏(笑)?
   
     李怡:不过现在香港的问题是,将来如果受到中国的影响,这方面的容忍性是不是会受到损害?很多香港人已经开始担心这个问题了。台湾方面,你认不认为反对党出现后,会慢慢发展出一个互相容忍的文化?
   
     柏杨:不但会,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比方蒋经国,他关了我十年,我没理由说他好,但他就肯这样宣布:「凡是攻击我私人或蒋家的言论,不要处理;我都没发脾气,你们不要管。」不管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这是一种容忍,而且反而使那些攻击他的言论效果减到最低。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如果整个台湾这种容忍的取向,能继续维持一、二十年,将来一定会发展出一个中国从来没有的文化。
   
     李怡:能不能说说你未来的写作计划?
   
     柏杨:再三年半完成《资治通监》之后,我打算写一本回忆录或自传,把我这一生半个世纪的经历写出来。
   
     李怡:能不能现在用最简单的方法大致说说?
   
     柏杨:我是一九二○年军阀时代出生的,当时国民党还是个很弱的党。但是我们北方人从父老到小孩,对国民党都非常景仰和崇拜。
   
     李怡: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柏杨:河南开封市。北伐的时候我只有七、八岁,那时国民党势如破竹,进城的时候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话,但是那种向往之情,现在记忆犹新,以后就开始接受国民党的教育。
   
     李怡:抗战的时候十七、八岁,中学念完了?
   
     柏杨:没有,高二。那个时候非常崇拜蒋委员长。托尔斯泰曾说,如果有人行刺沙皇,他一定以身相保!当时如果有人行刺蒋委员长,我也会用性命去保护他。
   
     当时我在武汉当兵,蒋委员长来检阅过我们的部队,我也当过他的仪队。现在想来,也并不后悔当时加入了国民党,反正那时候也只有这么一个党可以加入,没得选择嘛(大笑)!但到了抗战后期,国民党越发腐败,蒋中正身上那种以「圣君」自居的想法大肆发作,我也开始对他失望……
   
     李怡:能不能问一下你那时的阅读兴趣是什么?
   
     柏杨:多半是鲁迅、巴金、老舍的书。国民党那时候没什么书好看,一切只看枪杆子,比较之下,共产党就懂文学、艺术得多了。
   
     李怡:抗战之后呢?
   
     柏杨:抗战中期,我到四川省三台县念东北大学,思想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也开始对国民党,尤其对蒋中正的膨胀和封建,不能忍受,他老是自己订的法律自己不遵守。就好像他是公司的老板,他规定墙角不许撒尿,他高兴起来就往墙角撒一泡,好表示他是这家公司的老大。我觉得真是既肤浅而又愚昧。抗战结束时,我就知道这个人没有能力统治国家。
   
     李怡:你是东北大学哪一年毕业?
   
     柏杨: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以后。
   
     李怡:写作呢?哪一年开始?
   
     柏杨:写作是到台湾之后才开始。
   
     李怡:为什么去台湾呢?
   
     柏杨:无路可走啊!我在东北办报、教书,共产党一来,就跑到北京,但一到北京共产党又跟着来了。中国人实在可怜,永远是在坏与更坏之间做选择。当年共产党进城的时候,如果有个招待所或收容所可以收容我们,说不定我就留下来了;但也不一定,那时候我对独裁政权满怀厌恶和恐惧,心里想,只要跑到自由地区,可以在街边摆个摊子,只要有自由的空气,到哪里都可以。
   
     李怡:四九年到台湾后,开始是做什么?
   
     柏杨:刚开始在一间中学教书。由于我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老干部,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在台湾成立后,就被引进工作。至于写作,是从一到台湾就开始。在东北曾经看到、听到很多俄国人接收时的残暴情况,心里有很多感慨,所以开始写小说,一写十年,从初期的反共小说逐渐转为社会小说。
   
     提到反共小说也好笑,我在绿岛坐牢的时候,隔壁就是警备司令部绿岛指挥部,图书馆里就有我的一本小说。有一次班长喀啦一声开了门,大声问:「郭衣洞,我在隔壁图书馆看到你的小说,是你写的吗?」我说是。他说:「是反共的呀!你怎么来这里坐牢?」我说我不知道(大笑)。班长走后,一个难友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坐牢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知道。」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这是报应呀!你反共所以要坐牢。」
   
     李怡:杂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柏杨:离开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到《自立晚报》后。那时大家都说我小说写得不好,不好就不写嘛!改写杂文,谁知道这报酬可大了──十年牢狱。
   
     李怡:坐牢真的是因为「大力水手」的漫画出事吗?
   
     柏杨:「大力水手」只是导火线,杂文是主因,是一种累积的,算总帐结果。
   
     李怡:审讯的时候有没有把杂文拿出来?
   
     柏杨:当然有,而且立刻就拿出来了,特务每天看它,在书上画线,一面画一面问:「这是什么意思?」
   
     李怡:现在杂文是不是又可以继续卖了?
   
     柏杨:可以,而且很畅销。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想想,经过了三十年,书还是一样畅销,这表示什么?表示社会的问题还是一样,还是没有解决,真是可悲。
   
     李怡:《资治通监》是一个月出一本吗?
   
     柏杨:过去是,现在打算一年出十本,太累了。上次倪匡到台北,打电话给我,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累得像猪一样,他说你连猪都不如,猪哪有活得这么辛苦的(大笑)?不过我心里倒是很愉快,能够给古人一个生命,让他们再活起来,我认为很有意义。
   
     昨天和香港的代理商聚会,他们说《资治通监》在香港销三千本,《丑陋的中国人》在香港销一万二千本左右。我这个大厨师炒的菜有人愿意吃,确实令我有一种感谢之情。
   
     李怡:最后一个问题,比较一下台北和香港的记者吧!
   
     柏杨:这倒有趣,前天晚上电台小姐请我吃饭,有个记者也问我:香港的电台、电视台和台湾的有什么不同。我说当然不同了,因为台湾的电台从来不访问我(大笑)。每次有记者要访问,我都说不行,他一定说行,结果果然播不出。报纸也一样,比如柏杨名字就不能在《中央日报》出现,连广告都不行,《香港时报》也一样。所以我平时不接受访问,何必大家为难呢?
   
     李怡:你的文章《联合报》也不登吗?
   
     柏杨:当然不登,但广告可以。
   
     李怡:所以文章最高是可以到《中国时报》。
   
     柏杨:对,《中国时报》是一份开明的报纸。提到广告,《中央日报》社长、副社长都是老朋友,《通监》发行时,我打电话给他们,说我起个稿,你看了再说好不好?他说不必看,看了有什么用?他说,他当然知道没问题,但是婆婆太多,管的人太多,他这一登,电话马上都来了。我刚出狱时,星光出版社送了一份《中国人史纲》广告稿给《中央日报》,结果连接广告的小姐都几乎被撤职,认为她接这广告没有政治警觉,害得她哭哭啼啼到处求人说情,使我深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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