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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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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葩。回顾台北一片烟雾瀰漫,忍不住鼻孔冒烟。
   马来西亚联邦首都吉隆坡的交通秩序,是我的另一个吃惊,吃惊的是他们的安全带。如果考一考台北开车的朋友,即令他有三十年的奋斗经验,我敢跟你赌一块钱,问他安全带是啥,恐怕都得伸脖子瞪眼。不要说台北、高雄、台南之类大都市,就是常跑高速公路的朋友,也从没有谁披挂安全带的。这次出游回国时,一位朋友开车到桃园机场相接,夜色苍茫,大雨倾盆。──我们在香港上机时,尚十分炎热,大多数旅客只穿衬衫,看我老人家大衣臃肿,无不掩嘴葫芦,使我无地自容。可是一到台北,寒风冷雨,衬衫朋友冻得唇白脸青,哆嗦个不停,乃人心大快。且说上了朋友的车,我劝他把安全带系好,他当作耳旁风,唠叨得紧啦,他好像受了奇耻大辱,跳高曰:「老头,你刚喝了两口印度洋的水,脑袋就作怪,瞧不起我技术呀。好吧,下车下车,爬着回去吧。」害得我苦苦求饶。大概要报我劝他系安全带的一箭之仇,猛的一松离合器,我的前额就几乎英勇的撞到玻璃窗上。
   吉隆坡驾驶人或坐侧座的人,一定要绑个结实才行,不要说上了公路,就是闹市,以二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也得全副武装。偏偏我自出娘胎以来,从没有听见过有关安全带的学说,所以每次上车,都忘个净光。《新生活报》总编辑吴仲达先生,每次都提醒曰:「绑上,绑上。」有一次,在欢迎欢送场面下,热闹哄哄的入座,他阁下以为我当然绑上啦,而我阁下天经地义当然没有绑上。半途被他发现,哀号曰:「老头,你知道警察捉住要罚多少银子?把你老骨头卖掉都不够。」可是,严重的不在於绑上,而在於跳下。每次下车,我都一跃而出,一跃而出的结果是被安全带猛的拉回,好像一个被捆在老虎凳上的囚犯,遂号声连天。朋友们终於天良发现,叹曰:「你们中国人不守法惯啦,无可奈何,这么吧,你也不必丢人现眼啦,只要把它放到胸前,做个模样算啦。」这才使我脱离苦海。
   由吉隆坡的安全带,想到台北的安全帽。安全带在吉隆坡行得通,安全帽在台北却行不通。事实上是,两国政府都在保护驾驶人生命的安全,两国人民却有两种不同的反应:马来西亚联邦中,中华人佔三十巴仙以上,他们遵守不渝;而台湾全是中华人,却有人大骂政府扰民。又是老话,都是中华民族的后裔,为啥逾淮而橘?而留下来的却非一枳到底不可。这里面的感想太多,学问也太大,可谓一言难尽。
   
   
   中国人 中华人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二。
   大家一提起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都会生气。日本人可以说世界上最愚蠢的侵略者,认为仅靠开枪开炮,就可以「八弦宏宇」。不过,我们也得承认,日本人对亚洲国家的了解,远超过各国对自己的了解。一九三○年代,日本人对中国东北,比中国还清楚。对马来西亚、新加坡,比英国还清楚。对印尼,比荷兰还清楚。对菲律宾,比美国还清楚。以致日本佬愤愤不平,认为有权收归己有。
   日本人为了打邻国的歪主意,而去苦下研究工夫,使人跺脚。如果抛开这一点,而仅就他们对邻国研究的精神,和了解的深度,却使我们脱帽,不但脱帽,并且汗流浃背,自顾形惭。盖对别人打歪主意,固然需要了解,就是要跟别人做朋友,同样也需要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参战,大批美军开到英国本土,美国小伙子和英国大姑娘,难免一见锺情兼不可开交。习惯上,英国人接吻是左颊先上的,美国人接吻却是右额先上。为了避免两鼻相撞危机,美军司令部下令他们的阿兵哥跟英国女孩子先礼后兵时,要入境随俗,左颊先上。不过结果并不理想,当两军接触,进入战况之际,仍然发生两鼻相撞节目。原来英国妇女团体为了敦睦国际友谊,也下令给老奶,要她们改为美国式的右颊先上。这跟男人世界右手握手一样,一个人忽然伸出左手,恐怕是握不成。如果我们到了一个用左手握手的国家,就必须先行了解他们,才能一拍即合。
   不了解别人,不但吻接不成,甚至连朋友也交不到。可是多少年来,中国人对外国一直处於朦胧状态,对在外国的中华人,更朦胧的厉害。我们唯一自以为最了解的国家美利坚,也不过皮毛。而对其他国家,像百年世仇的日本,抗战打了八年,死人千万,结果仍然「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对於唇齿相依的一些邻邦,所知的更属於瞎子摸象。柏杨先生到新加坡的第三天,《南洋商报》派了一部车子,要载我们贤夫妇去郊区长长见识。我一听「郊区」,就忍不住要笑,这么一个小岛,还有郊区呀。但我没有笑出来,不是礼貌使我不便笑,而是被朋友铁青的脸色吓得把露出的大牙急忙用嘴唇包住。朋友问曰:「你们中国人以为新加坡只有两条街,是吧。」我立刻说不是,他瞪眼曰:「好老头,还不招认。」我只好招认好像似乎听谁这么说过。呜呼,这不能怪我,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钟摆式人物──钟摆式者,摇晃在自傲与自卑两极端的人物也,整天蒙着被想仙女散花,不开眼兼不开窍,我老人家不过其中之一罢啦。然而接着就是回到台北后的第三天(也是第三天),一位元老辈大亨,拍我的肩膀曰:「听说到了新加坡就跟到了中国任何城市一样,对吧。」当然不对。他不管我正要张口回答,又开腔曰:「听说新加坡百分之九十是中国人,对吧?」当然更不对,他大概看我神气有点邪门,急改口曰:「我的意思是,在新加坡,到处都是中国人。」我曰:「老爷容禀,我在新加坡所看见的,除了观光客外,到处都是新加坡人,却没看到一个中国人。哎呀,倒是看到了两个,一个是女明星,一个是女明星的妈,在那里淘金哩。」这回轮到他阁下神气有点邪门啦。大概认为我的回答不符合他预定的答案,遂收回拍在我肩膀上的贵手,悻悻而去。本来以为这次开口借钱,准不落空,结果被我的老实话砸了锅。这又怎么能抱怨他哉,我老人家从前固也是这么胡思乱想的呀。
   我们必须弄清楚,中国人和中华人不同,就跟英国人跟盎格鲁撒逊人不同一样。再迷糊的英国人,都不会把美利坚人认为是英国人。雷根总统先生一旦去伦敦访问,舰队街的报纸,如果报导曰:「英侨雷根回国观光,对祖国各项进步,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侨居地后,当仍一本热爱祖国的初衷,继续为侨社服务。」恐怕纽约市的帝国大厦,都会冤沉海底,以示奇闻。然而,中国人心里却一直奇痒难熬,只要是中华民族的苗裔,管你是哪国人,统统装到自己口袋里,仍把他硬当成中国人。於是,大家一股脑成了「华侨」──在外国侨居的中国人。这种梦里相思,一直到一九六○年代,美国参议员邝友良先生抵达台北访问的前夕,大衙门才忽然间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的通知台北各电台各报馆曰:「他可是美国人呀,只能说他是华裔,可不能说他是华侨呀。」於是,「中国人」跟「中华人」,「华侨」跟「华裔」,在中国公文书上,才第一次被承认他们的分界。不过,等到这件大事过去之后,大家又恢复一厢情愿状态,继续认为凡是在海外的中华人,都是「华侨」,只邝友良先生跟一、二大人物除外。
   呜呼,中国人是法律的,中华人是血缘的。称为中国人,必须具备中国的国籍,不管你是中华人,或是突厥人。而具备其他国家国籍的中华人,绝对不再是中国人矣,只能称他们为「中华裔」「中华人」。彷彿是这样的,已不能说华语的,是「中华裔」;还说华语,而且向中华文化认同的,是「中华人」。
   ──为了和「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对称,又为了我老人家不喜欢单音节发音的缘故,擅自把「华人」改为「中华人」,敬请参考。
   ──中国人,中华人,这种称呼在英文里就不发生问题,管你是中国人也好,中华人也好,一律Chinese。柏杨先生这次访问了两个国家,华文报纸有志一同,称我是「台湾作家」,避免用「中国作家」,外交形势使然,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只有英文《海峡时报》称我是「Chinese作家」,我才兴高采烈的庆幸恢复了本来面目。盖Chinese固可当中华人解,亦可当中国人解也。
   柏杨先生到新加坡,稍后再到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华人朋友(注意,可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华人),全部用标准的华语(再请注意,可不是用「国语」,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的国语是马来语),对我热情如火之余,往往曰:「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其中还有一件插曲,吉隆坡一家畜牧杂志老闆叶顺泉先生,在向我「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之后,忽然拍大腿曰:「前年我去曼谷,那边华人一句话一句『我国』,他妈的真彆扭,可是今天我却向贵老头脱口而出。因为事实上,这是我的国家呀。」呜呼,这种认同是天经地义的,一个美国籍的盎格鲁撒逊人,向英国人说我们美国如何如何,不是天经地义是啥。
   他们的国家是他们效忠的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他们的国土是他们世代定居的新加坡岛,和马来半岛。只有精神恍惚的中国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华侨」,再一口咬定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是他们的「侨居地」,而这正是中华人最厌恶和最恐惧的。他们几代下来,刻苦耐劳,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在那可爱的国度里生根。远在千万里外的中国人,却情不自禁的把他们拔出来放到地面上。套句流行的黑话:不知道「是何用心」也。
   有人说,中国用的是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呀,好啦,抬出「法」就好办。问题是,遇到了邝友良先生一二大人物,属人主义的国籍法跑他妈的哪里去啦。时代不同,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应该修改,至少应该增加它的弹性,不能对大的不敢碰,专找小的捏。除了自己闭起门下笔时舒服舒服外,恐怕还遗害无穷。闹到最后,别人对中华人曰:「原来你们都是华侨呀,啥时候离开俺这个侨居地,回你们的祖国去呀。」这比「英侨」雷根先生,以及「德侨」季辛吉先生面对这种场面时,可糟得多。
   
   
   屋顶上的提琴手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三。
   中国人和中华人的区别,又可举出一个例证,那就是以色列人和犹太人绝不相同。以色列人可以认为天下所有的犹太人都是同胞,但不能认为天下所有的犹太人都是以色列人。西方国家很多犹太人身居高位,甚至掌握兵马外交大权。以色列人如果心痒难支,认定他们都是「以侨」,那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因搬的石头太大之故,以致自己的脚也被砸得稀烂。七○年代初期,中东战争时,吾友季辛吉先生跑来跑去,排难解纷,跟阿拉伯世界搞得如亲如友,跟以色列却怒目相视,《华盛顿邮报》曰:「以色列不应对季辛吉抱太大希望,季辛吉固然是犹太人,但不幸的他却是美国国务卿,他不能违反美国利益。」斯时也,以色列人把季辛吉恨入骨髓,示威游行,包围他的住处,要他快滚,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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