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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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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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入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 
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 
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象许多类似的北京市民一样, 
过著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 
六瓦的小日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 
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 
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水电费,他们 
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 
一遍地诅咒 「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 
水龙头,由一个水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水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 
倘若别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时回水,使水 
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水,因而使得 
各家水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抗议、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著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 
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 
——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儿接水;女的叫郝玉兰,她 
坐在小厨房里,把入冬前买来的储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著重新 
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 
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水;他们储存了一百斤一级菜、二百斤 
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 
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玉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 
遍,不但绝不允许那白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 
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样, 
他们具有所谓 「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精神」;他们穿得并不坏,屋里的家 
具和床上用品也并不比别家逊色,而且也购置了十二寸黑白电视机— 
—尽管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别好的节目和把儿子接 
回来时,开上那么一阵;平日晚上他们宁愿骑车去厂里看俱乐部的彩 
色电视——至于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花钱却相当大方,让儿子穿戴得 
漂漂亮亮自不必说,偶尔还买回昂贵的广柑和巴拿马香蕉,让孩子得 
意地站在院心里美滋滋地享受……两个月前他们有过一次壮举:带孩 
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据郝玉兰对詹丽颖说,他们光吃冷饮就花了 
八毛钱!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红光满面,对生活感到十二万分的 
满足。 
    但是这天他们却陷入了烦恼。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儿提水,水管子 
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水量极大,一大早便将水井下 
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 
关掉阀门回水,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 
降,待梁福民来接水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玉兰说:「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 
开它。凑合著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 
烧了开水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 
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水,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水钱!甭跟他 
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水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 
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水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 
忽然比那水管子还冷,根本不搭理我,扭头走人了……」郝玉兰便停 
止码白菜,站起身来,气恼地说:「敢情他们各家刚才家里都有人,都 
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这个 『杵窝子』(在家里气壮,出了家 
门在社会上懦弱无能的人。),你不敢去找,我去!」说著拍拍围裙,甩 
著手走出小厨房。刚迈出去,恰可好薛大娘从新房出来,郝玉兰气呼 
呼地冲著薛大娘说:「嘿!你们家得负责啊!你们光顾自个儿得用,打 
开水管子不给回水,这会儿冻得梆梆硬,让我们到哪儿接水去?」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 
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舌, 
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 
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 
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坎,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 
玉兰! 
    薛大娘一楞。闯入她眼廉的郝玉兰,瘦小乾枯,小鼻子小眼,本 
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出言不逊,顿使她从胃里泛出 
一股秽气。薛大娘在这天里本是立誓任凭什么海鬼夜叉来捣乱,也一 
律要好言好语相待的,在郝玉兰这突然袭击面前,却一时失去了控制。 
特别是她想到院里别家对跃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样的礼品:张局长和于 
大夫他们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宾他们是一个带 
哨嘴的搪瓷「叫壶」,詹丽颖和慕樱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妆用品, 
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个白瓷观音,韩编辑和葛老师送的是一听上海金 
鸡饼乾,荀师傅家送的不止一样,最值钱的是一盏有机玻璃座子的台 
灯……唯独梁福民和郝玉兰,只拿了一卷一九八三年的电影挂历来敷 
衍——薛大娘知道,那挂历是他们厂子里发给他们的……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 
对郝玉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 
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干嘛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郝玉兰却觉得是薛大娘亏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 
五点半骑车去上班以后,薛大娘也曾捧著喜糖来找过他们,见门锁著, 
只得退回,还曾跟孟昭英说:「小梁小郝他们有小小子,得多给他们点 
喜糖,下午他们回来,我要忘了你给我补上!」……郝玉兰此刻面对著 
愠怒的薛大娘,心想你们家办红喜有什么了不起!抠门儿大仙!得了 
我们一份崭新的挂历,连张糖纸也没让我们见著!稀罕你呢!咱们 「人 
穷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冻的水管子可得给咱们乖乖地烧开! 
    两个邻居便在那么个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争吵起来。 
    海老太太闻声赶来劝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兰当中,倚老卖老 
地说:「都给我少说两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当年护国寺庙 
会里头 『年儿』耍把式、『仓儿』说相声差不离啦!当年 『天元堂』的 
 『黑驴张』卖眼药,也没象你们这么吆喝过!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 
该忙活什么快忙活去吧!小玉兰你这嘴也真太不饶人,什么不得了的 
事儿,值当你脸上这么白一块红一块的!不就是要打水吗?走,我带 
你去于大夫家,先跟她那儿打两桶……啊,锁门了,那也用不著犯难, 
让福民到我那儿先匀一桶去使,不就结啦!……」 
    薛纪徽和孟昭英闻声出了屋,薛大娘转身劈面见著孟昭英,一腔 
怒气和幽怨又冲著媳妇发泄起来:「啊,我跟这当院让人踩咕,你倒一 
边躲著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开就撒手走人,连眼皮儿也不往 
那边夹一下,眼下水管子冻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么时候公鸡下蛋, 
石头开花,你许才能生出个良心来!」 
    薛大娘气头上把话撂得这么重,薛纪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他 
想孟昭英这下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干一场。连海老太太和郝 
玉兰也惊呆了。几个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满脸抖动的皱 
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心中忽然闪电般划过 
一个念头:二、三十年后,我也不就这样了吗?谁也不容易啊!可怜 
婆婆一大早起来就跑出跑进,可遇上的净是窝心的事!……想到这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并不针锋相对地还击,反而跨上一步去, 
搀住薛大娘说:「妈,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这就烧水管子去……妈, 
您保重,您可千万别气出病来……」 
    薛大娘在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望著媳妇,只见媳妇两个眼圈塌陷 
著,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触到了一起,象阴阳极般突然紧紧地 
攥住,两个人鼻子都酸了,薛大娘的老眼里涌出了泪花……还有什么 
说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她们更该将心比心?还有谁比她们更 
该相依相靠? 
    郝玉兰在薛家婆媳的这种表现中突然感到难堪。她扭身走回自家 
厨房,只见梁福民在那里捧著一个纸包发楞。梁福民见她回来,便说: 
 「回来得好!你也太错怪人了!瞧,小莲蓬送来的,她说是她妈嘱咐 
她的,一瞅见咱们回来,就给咱们送来……还说她奶奶说了,咱们家 
有小小子,所以要多给点!」郝玉兰接过那纸包,摊在案板上一看,是 
包喜糖,真不老少,净是带金银纸的,光 「酒心巧克力」,就有六、七 
块之多!她心里一阵阵往上窜著惭愧…… 
    薛纪徽立即去取劈柴,好把冻住的水管子烧通,路喜纯对他说: 
  「大哥,您让我去。我能让它通得快点。」薛纪徽这才注意到他。他感 
到惊奇,因为一般来帮厨的「红案」都不会有这样的热心肠。他见路 
喜纯有著一张善良而质朴的面容,不知那双眼睛是让油烟熏著了,还 
是落入了烟灰被使劲揉擦过,显得异样地红肿……他感动地对路喜纯 
说:「咱俩一块儿去吧,你有什么巧法子,教给我点,以后再冻住了, 
我也好依法行事儿。」 
    路喜纯下到水井里操作,薛纪徽蹲在水井边上给他打下手,两人 
合作得很顺当…… 
    正当梁福民和郝玉兰在小厨房里越来越感到尴尬时,海西宾给他 
们提来了一桶水,对他们说:「我奶让我给你们送的,用吧!」 

          29.老编辑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 

    去敲韩一潭家门的人,并不是当天 《北京日报》「寻人」广告里的 
那个「诗疯子」。葛萍开了门,一看见那人,便不禁笑著说:「呵,稀 
客稀客,今天刮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来人四十岁出头,头上戴著花格呢鸭舌帽,身上穿著烤花人字呢 
大衣,大衣里露出银灰色的纯羊毛围巾,脚下是一双美国乃基公司出 
品的「蛋饼纹」厚坡底运动鞋,打扮得既考究而又潇洒。 
    韩一潭一见他进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但也只得站起来招 
呼他。 
    来人却大有 「宾至如归」的气派。他笑嘻嘻地说:「是西北风把我 
刮来的,六七级。」说著把帽子、大衣、围巾脱下,转了转身子,没找 
到衣架,便把那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空著的沙发上,自己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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