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跟以后的知识分子或者以前的相比,有什么不同呢?我老觉得我们跟你们的差距,好像在体力劳动方面很厉害。(王蒙大笑)
许子东:锻炼出来的。
窦文涛:很多人都做过木匠,当农民种过地,都有这种经历。
王蒙:有这个经历。
窦文涛:但是这事儿,现在想起来是好事呢,还是觉得冤?
王蒙:我觉得这事儿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我现在七十四岁了,大致上还算健康,我得感谢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再一个在中国,你了解点农村情况是必要的。我认为毛泽东动辄把知识分子和干部往乡下轰,他有他的思考,不完全是为了惩罚,也不完全是为了羞辱。因为我们所说的了解国情,不是让你了解王府井的情,了解淮海路的情,更不是了解香港的情,就是让你了解这些最贫穷、最落后的农村的情。我现在感觉到,你思想再伟大,你脱离开了中国这块土地,你只能让自个儿难受,让人家也各方面难受。
窦文涛:能不能举个例子,您在农村的体验,有什么是您没想到的,或者说印象很深的?
王蒙:很简单,就是农民的世界观,他对生活的要求。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总结,参加了几年劳动我就总结出来了。我说对农民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活着,这样一个如何才能活着的问题一下子把其他许多问题都冲淡了。
许子东:所以再回过头听新左派、老左派理论上同情工农,支持弱势群体,但实际上把生活的位置放得很低,就会有一个经验上的反感:他们根本不懂穷人。
王蒙:中产以上或者知识分子,如何活着已经不成为问题了,所以他要讨论为什么活着。但是对农民来说,你甭管什么意义,你没意义也行,没意义他就饿呀,是不是?
许子东:饿就是意义。
光在北京,哪怕在北京远郊区,更不要说在高级机关与文教单位工作上十年八年,你不可能了解国情,你不可能明晰实际,你仍然高高在上,你仍然凌空蹈虚,你仍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蒙
王蒙:吃了东西以后能充饥,这个意义多大呀。
许子东:食色性也。
王蒙:冬天他冷哪,冷就要盖房子,怎么会没有意义?现在中国有一部分人判断通俗文化,把形而下当做一个贬意词——“形而下的东西”。我对形而上愿意给它三鞠躬,我对于形而下我想跪下磕个头,为什么?因为形而下完了你才能形而上,对不对?如果你温饱问题都没解决——我常常说这话,中华民族吃饱才几年啊,咱整个民族是饥饿史呀。为什么我现在有时候想减肥想控制食量,但又不能完全很有效地做到,就因为我这细胞里头有饥饿基因,几千年传下来的,一见到好吃的,有时候就没出息。(许子东、窦文涛大笑)
许子东:这其实是我们两代的共同点。我们是下乡知青嘛,知道人生最基本的是屁股决定脑袋——这不是一个负面词,屁股就是决定脑袋;还有就是不能轻视工农,对普通人的生活不能轻视。
王蒙:不能轻视那些最基本的需要。而且我有一个看法,很多伟大人物犯错误,不是在高深的理论问题,数学、自然、科学、物理、化学这些问题上;而是在最简单的问题“常识”上犯错误。
第一部分 第12节:王蒙:对“形而下”我愿意磕个头(12)
许子东:1958年(大跃进)就是常识错误。
王蒙:当年毛泽东批王明就这么说的。他说王明有什么错呀,他不知道打仗要死人吗?不知道人饿了要吃饭吗?不知道行军要走路啊?他就这三条错误。
窦文涛:常识问题。
阿Q不是一个贬义词
窦文涛:但您不怨吗?有些人可能想我蹉跎半生,就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
王蒙:我没蹉跎呀。
窦文涛:还不算蹉跎?
王蒙:我这还不错了。外国人经常问,你在新疆十六年都干什么呀?我说我是维吾尔语研究生呀,三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硕士,四年博士——我这是玩笑话。你说阿Q也可以,但是我告诉你,我能够走过这一段路,并不是只在那儿蹉跎;如果我那会儿只叹息、只埋怨、只喝酒,那不早就完蛋了,那就自杀算了,也算有种。咱不是没选择自杀嘛,那就要好好地活下来,这就是我的回答。不是有人对我居心不良吗?不是有人老想把我灭掉吗?(笑)你越想灭我我活得越好,我有成绩,我有作为。我觉得阿Q不是一个贬义词,中国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屈能伸大丈夫”等等,其实这个民族就是这么过来的。你想想折腾得多厉害,跟其他民族,跟其他国家比比看;可是一旦有机会,这个民族照样非常地有力量。
窦文涛:我还是觉得您性格里头肯定有一种强悍的东西,虽然有时候也脆弱,比如在新疆农村,挺苦的吧,可是真学维吾尔语呀,跟人家维吾尔人到处聊天,自己能为自己找出乐子来,说我背《毛主席语录》都要背维语的《毛主席语录》。
与历史相比我仍然算幸运者。中国历史上有多少文人才人被砍头,被腰斩,被杖毙,被车裂,被赐鸩!李白杜甫苏东坡……谁过过好日子?过不上好日子却还有好诗词留存。
——王蒙
王蒙:这有一个逆境生存的问题。中国人是有逆境生存经验的,包括鲁迅所说的“韧的战斗”,你不能非常脆弱。我的意思是逆境下最大的好处就是学习,因为别的事儿干不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学习。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比如薛暮桥,经济学家,“文化大革命”关到秦城(监狱)里去了。最后放出来的时候,他说我还有一个月那个读书笔记就完成了,我能不能再延长一个月啊?
窦文涛:(大笑)见过坐牢的,没见过——
许子东:劳动,底层,在那种环境下读书,我们两代是一样的;但是有一点不同,你们老坚持那个革命理想,我们这一代人的认同感比较少。
王蒙:一个人少年时代和年轻时代经历的东西铸就了他的一生。这个人十八岁的时候什么样,八十岁的时候还那样,这是基本的。我们经历了旧社会,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所谓五十年代的青年,那种光明的心,那种信任的心……北岛有一个很著名的诗:告诉你我不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写诗呢,是告诉您我们相信。你不能说我相信是没道理的,(汶川)地震当中多少感人的故事啊,有很多理想的东西,很多人性最好的那种表现。
许子东:下一代的人怎么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喊什么喊呢——对北岛那一代是这样看的。
窦文涛:我觉得像我这一代人,甚至出现了一种虚无主义,就是说我连不相信都不相信了,不关心了。
王蒙: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毕竟我七十多岁和十七岁的时候不可能一样。我呢又有一个非常现实的考虑,就是说这个事儿虽然并不理想,但是比原来是好了是差了?否则你怎么办呢?人家问我为什么这么乐观?我就反问他,我不乐观怎么办,你让我干吗?你是想让我自杀想让我发疯,你给我一建议。我只有一个选择:乐观。在这块土地上,期待着,也尽我所能;每一个人的力量都非常有限,但集合起来会使这块土地上的事情越办越好。
窦文涛:而且乐观之后好像是一个open的姿态,您到各个国家去跟人家交朋友——
王蒙:我可以讨论,你也可以讨论,中国没什么事是不可以讨论的……
第二部分 第13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1)
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
我们现在知道的“五四”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稀薄的、被提炼出来的“五四”,就那几个人那几件事反过来倒过去在那讲。
五四运动也好,清末的改革开放也好,当时是为了强国;可是为了强国搭进去的代价太大了,全盘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这里边的根子是汉字和汉语。
“五四”的人不会想到九十年以后,同样是青年,同样是文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说今天再发动一场“五四”?第一,已经没人信了,没那个激情了;第二,还是科学与民主吗?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丹青吾兄,丹青五十兄又来了,哈哈。许老师,今天咱们三人凑到一块,为什么呢?“五四”来了。“五四”嘛,太复杂了。那天有人跟我说,现在有的大学生已经不太清楚“五四”是怎么回事了,就知道有个“五四青年节”。我自己想想,“五四”怎么回事儿?我发现我也糊涂了。我觉得丹青兄说的一句话很好,实际我们到今天还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不说别的,就咱现在说话、写文章用的——
陈丹青:白话文。
窦文涛:“五四”那时候,文言文白话文之争啊。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一种语言还真可以是几个文化人生生这么给琢磨出来,或者给斗争出来、革新出来、推广出来的。我昨天看书,周作人、鲁迅、钱玄同,在某个书屋,某一天晚上,几个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呢,开始大骂文言文,说中国为什么落后——
陈丹青:不不,不是他们,最早是胡适。胡适在美国就有这个意思。
许子东:他们在康奈尔大学,跟梅光迪几个留学生在湖上划船聊天,聊什么呢?就聊白话和文言比,哪些是文言好,哪些是白话好。有几点大家公认,做生意,白话好;写政治文章,也是白话好;但是有一样,白话永远超不过文言,就是“文学”。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检讨我们为什么弱,检讨来检讨去,觉得我们的文字有困难。最后想出一个方法,办两种学校,一种说明了是做生意的,一般用途,教白话。还有一种学校,教文言,教写诗作文;要放今天,这种学校是没人上的,但那时候觉得这才是高档的,是好学校。将相本无种嘛,谁说我小孩将来只能做生意,不能做诗?所以梅光迪说,白话什么都好,写诗不行。胡适说,不对,白话也能写诗,“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窦文涛:这是胡适写的白话诗。
许子东:是《文学改良刍议》这篇文章的来源。
中国最早的新诗《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胡适1916年写于美国纽约
中国人革命从文学开始
窦文涛:我昨天看的可能是后面那一段,感觉有点像搞运动搞斗争,几个人还谋篇布局,搞策划。比如钱玄同化名什么王敬轩,跟刘半农在报纸上辩论,你假装代表文言文,我假装代表白话文,整天论战。然后布置鲁迅写《狂人日记》……就这样真把一个语言硬生生给弄开来。
陈丹青:这里面还有很多事儿,现在不太说了。“新白话运动”是胡适他们弄起来的,刘半农这些人是主将,鲁迅其实是比较晚的,他的功劳是提供了白话文小说,在创作上有了成就。但其实所谓白话文的推广和普及远远早于胡适,是谁做的呢?洋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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