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誉皆皮相,谁能察微旨?
唯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先以〃岂意〃开脱,后有〃微旨〃垫底,即便〃紊国纪〃,也都情有可原。不只是西乡不以世人之〃毁誉〃为意,诗人似乎也更看重此〃千载存知己〃。与中国人讲政治立场,动不动〃大义灭亲〃不同,胜海舟以及上述的谷干城、宫岛诚一郎都不避嫌疑,甚至有意渲染其与〃叛军首领〃西乡的友情。将〃政见〃与〃友情〃分开,更注重〃心情的纯粹性〃,而不是政治舞台上的〃姿态〃,这种价值观念使得西乡兵败后能够很快恢复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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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大义名分
作者: 陈平原
〃甘受贼名訾〃,既写西乡之独立不惧,也隐约透出诗人对世人诬之以〃贼名〃的不满。这倒使我想起另一位明治思想家西村茂树对〃朝敌〃与〃贼〃的区分。西村的《贼说》发表于西乡〃谋反〃前两年,本与此事无关;但用来说明西乡身后遭遇,似乎很合适。西村主要论述日本古来称与天子争权威或与政府为敌者为〃朝敌〃,后世接受中国影响,方才给政敌冠以〃贼〃名。在西村看来,杀人越货为民祸患者方可称为〃贼〃,至于〃朝敌〃,只是说明其站在政府的对立面,本身并不构成道德评判。若以〃朝敌〃为〃贼〃,则等于赋予政府绝对权威,拒绝任何来自民间的批评乃至挑战。很长时间内,西村的〃贼说〃没有能够成为大多数日本人的常识;但知识分子开始考虑朝野间道德资源的分配,这总比只是抱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好些后者实际上是对〃权力〃独占〃价值〃的默认。
没有材料说明胜海舟等人是否接受了西村的〃贼说〃,不过不把与政府为敌的西乡视为〃贼〃,却是确凿无疑的。或许更能说明明治时代知识者思考深度的,是福泽谕吉对大义名分论的批判。西南战役硝烟未散,福泽撰写《丁丑公论》,直接针对的正是时人之以〃国贼〃骂西乡。福泽强调,〃忠诚〃与〃叛逆〃并不具有先天的绝对价值,若以政府权威不可侵犯为第一准则,则明治维新建立起来的新政权也属非法。应以是否〃推进人民之幸福〃为标准,衡量西乡之举兵,而不能只是斥责其反叛政府。福泽断定今日之大骂〃逆贼〃者,假如西乡成功,必定反过来为其高唱赞歌。说到底,〃今日的所谓大义名分,无非只是默然顺从政府而已〃(参阅丸山真男《忠诚与叛逆》一文)。
福泽一生在野,着力于国民教育以及思想文化建设,政治上既非〃政府派〃,也非〃反政府〃,更不是左右逢源的〃骑墙〃。明治初年,日本举国上下奋发图强,舆论界一片叫好声。福泽则对引进西洋文明、发展市场经济过程中〃廉耻节义〃之丧失,〃抵抗精神〃之日渐衰颓,以及〃人民独立风气〃之未能养成深为忧虑。反过来,像西乡那样具有独立精神且坚韧不拔的理想主义者,确实值得钦佩。从发扬〃民气〃,拯救〃士魂〃角度,福泽甚至希望〃出现第二个西乡〃。
将〃民气〃与〃士魂〃的养成,置于一时一地政治决策之上,这才能理解日本人为何对西乡要〃略其迹而原其心〃。政治上之是非得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民族魂〃的建设与守护。就在上野公园西乡铜像的旁边,还有一座香火很盛的彰义队墓所,那是为纪念一八六八年上野之役中抵抗官军而死的彰义队勇士所建。在东京访古,经常见到江户无血开城的纪念物,可也有不少血战东征军的彰义队墓所。在日本人看来,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都有其合理性。末代将军德川庆喜的隐退,以及为避免生灵涂炭而下令放弃抵抗,乃是顺应历史潮流;而武士们不听约束,在大势已去的状态下〃以卵击石〃,为注定灭亡的幕府奉献其最后的忠诚,乃是坚守三河武士精神,两者同样值得尊敬。这种思路对于擅长分〃顺逆〃、辨〃正邪〃、讲究〃大义名分〃、主张〃路线决定一切〃的中国人来说,似乎有点陌生。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七日于京西蔚秀园
【附记】
据柳田国男称,在日本,作为个人而享受祭祀,除了德高望重,还必须是悲剧性死亡。而新政权为与政敌实现某种程度的和解,有必要通过祭祀的方式,安抚失败者的亡灵也可以从这一角度解读西乡铜像。
开国纪念
在日本各地旅游,经常可以看见有关开国的纪念物。日本人说〃开国〃,并非指某一政权的建立,而是从此前的锁国状态中挣脱出来,加入国际社会。具体措施是通过与欧美各国签订条约,开港开市。德川幕府的锁国令始于一六三三年,主要目的是禁止基督教的传播以及由政府垄断情报和贸易。即使在锁国状态下,长崎仍对通信或通商的朝鲜、琉球、中国和荷兰开放;因此,那里遍地皆是的〃西洋风景〃,其实与开国关系不大。倒是神户的异人馆、名古屋的明治村、横滨的开港资料馆,以及位于伊豆半岛的豆州下田乡土资料馆,在在提醒你日本人对〃开国〃这一事件强烈而持久的兴趣。
日本人讲起开国,眉飞色舞,似乎因其明治维新的成功而忘记了当初的屈辱,甚至对佩里(M.C.Perry)率军舰来航感恩戴德;而中国人提及帝国主义入侵,则咬牙切齿,只有虎门禁烟、三元里抗英,无所谓〃开国纪念〃。上世纪中叶,中日两国开始各自直面西方列强的挑战,其间策略有异,效果不同,一直是专家学者研究的重大课题;但一般民众心目中的开国形象,竟然如此截然相反,确实发人深思。
虽说同是内忧外患,同是被迫开港,可中日两国历史与现状其实大有差异。表面上都是闭关,日本的锁国以入国的统制为主,中国的海禁则主要是出口的统制;都有强烈的民族自尊,但近世山鹿素行、本居宣长等人提倡的日本主义,根本不能与古已有之的华夏中心意识相提并论;都面临西方列强的巨大压力,日本只是黑船的阴影,中国则是实际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割地赔款;都依靠自身的努力而没有沦为殖民地,日本因明治维新而逐渐跻身世界经济强国,中国则历经同治中兴、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一系列政治风浪,经济发展始终不如人愿。但所有这些,都还不能解释何以两种开国观的差异竟如此之大。
异人馆与明治村都是洋化狂潮形成以后的作品,虽也精彩,但没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我对幕末日本人如何接纳强大的西方感兴趣,因而也就对两个〃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资料馆更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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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开国纪念
作者: 陈平原
冬日的下午,踏着积雪,和尾崎君漫步在横滨街头,指点着马车道和日本大道两旁残留的明治建筑,品味着一百多年前〃文明开化〃的流风余韵。横滨以开港而发展,也以开港而名扬天下。因此,游横滨不能不看开港纪念馆,开港广场和开港资料馆,其中最值得留连的还是资料馆。这幢风格典雅的灰楼,建于一九三一年,原是英国领事馆。中庭的玉兰树,据说是江户时代的〃老住户〃,曾目睹一八五四年日美和亲条约的签订。此〃历史见证人〃的主干焚于关东大地震,现在见到的是残根长出来的新芽。
馆里收藏开港及横滨城市发展的资料十多万件,最吸引我的是各种有关〃黑船来航〃的绘卷。一八五三年七月八日下午五时,美国人佩里率领东印度舰队四艘涂成黑色的军舰,抵达浦贺的海面,从此揭开了日本史新的一页。我感兴趣的不是幕府或勤王志士的态度,而是被〃船坚炮利〃惊呆了的普通日本人,是如何表达他们的见解。绘卷里的〃黑船〃威风凛凛,没有丝毫丑化的嫌疑,想来画师落笔时充满兴奋与好奇。这还不算,画面上的每艘船都注明船号、长度和宽度,以及所载大炮数目。不像是出于军事目的,而是日本人普遍重实用,对奇器、奇术感兴趣,才能创作并欣赏此等〃正邪不分〃的画卷。据说,《望厦条约》签字后,中国代表以仁义之师不需利器为由,拒绝对方赠送的火炮模型和军事书籍;而据目睹日本开国的罗森记载,日美签约后,幕府代表愉快地接受了电话、照像机等各种〃奇技淫巧〃。中日两国对待形而下的器物以及异文化的不同态度,直接影响了其开国的进程。
为纪念横滨与上海结成友好城市二十周年,资料馆里正举行〃横滨与上海两个开港城市的近代〃专题展览,这正是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展览由两国学者共同操办,其中数上海档案馆、上海历史博物馆藏品多质量高。可惜都市研究非我所长,港湾设施、贸易关税、产业展开等专业性问题,明知十分重要,也只能〃外行看热闹〃。还是〃横滨居留地与上海租界〃、〃文化与情报〃、〃横滨与上海之风俗〃等,更接近我的趣味和知识背景。
作为非专业的读者,徘徊展厅,接受的并非专家所构建的〃完整的历史〃,而是一堆〃文明的碎片〃,以及若干相当个人性的奇怪联想。比如,一八九九年,也就是戊戌变法失败后的第二年,就在日本政府借修改条约而取消横滨居留地的同时,上海租界大扩张,并设置独立的行政机构。在此之前,日本政府始终没有放弃居留地的行政权,这与中国租界之形成独立王国大不一样。或许正因为日本人在居留地问题上所感受到的屈辱不太明显,事过境迁,便主要将其作为〃西方文明的窗口〃来看待。
自认〃苦大仇深〃的中国人则没有那么大度,很难忘记曾经遭受的巨大创痛。一九○三年《苏报》案中,章太炎因公使团拒绝将其引渡给清政府而得以从轻发落;可章氏并不领情,称此为外人争租界权力,与他的革命宗旨毫无关系(《狱中答〈新闻报〉》)。一九○四年梁启超撰《治外法权与国民思想能力之关系》,许租界为〃新思想输入之孔道〃:〃取数千年来思想界之束缚,以极短之日月而破坏之解放之,其食此诸地之赐者,不可谓不多也〃;同时也指出,此种租借来的自由削弱了〃中国志士〃的意志与能力。长期以来,国人只从帝国主义强权以及中华民族的屈辱这一特定角度来解读租界,思路远比章、梁等晚清学者狭隘。近年学界开始转向,认真探讨租界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复杂作用。但愿不要一转就转过了头,将其改写成今日的〃经济特区〃或时尚的〃国际交流〃。
展品中最吸引我的,一是桃花坞木刻年画《上海四马路洋场胜景图》,一是比果的讽刺画《发展之路》。前者的魅力,与其说来自中国年画特有的线条与色彩,不如说来自风俗画家对人情世态的敏感。面对四马路上拥挤的马车、人力车、自行车、双人脚踏车、独轮车,以及悠闲的行人和威风的轿子,瞬间的感觉是,此画面比史家的千言万语,更直接地使我回到那个华洋杂处古今并列的年代。说实话,以前看不起各种各样的〃胜景图〃,总以为未免太俗气,远不如文人画韵味深长。在阅读日本的过程中,逐渐由〃东京〃进入〃江户〃,这其间安藤广重等人的〃胜景图〃起了很大的作用。此类风俗画对于文化史研究的意义,似乎目前还没有引起中国学界的充分重视。
比果是一八八二年来日的法国画家,其发表于一八八八年的《发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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