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的小动物的叫声,带着喘息,带着泪水,带着疼痛,带着因撞击而破碎的节律。是的,那节律是因撞击而产生的,因撞击而有节奏,因撞击而破碎。一下一下,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啊!那女子喊。啊!那女子又喊。女子带着哀求喊。女子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地喊……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声音,破碎了,消失了。最后,声音变成了喘息,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垂死的喘息……
他的血液凝固了。之后是更加快速地奔涌。真实的场景引发了更加强烈的刺激,他很快便衰竭了。在最后的意识中他觉得自己的血已经被抽干了。他快要死了。弥留之际,他看到一轮蓝色的月亮出现在前面不远的洞壁上。是他的幻觉吗?镜子般的月轮中,两个赤裸的人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慢慢映现出来。
2
第二天下起了雨。雨水阻碍了那个外出打猎的男人回洞的路程,因此士兵能够单独和女人呆在一起。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洞外的树枝树叶,从士兵躺着的角度听,仿佛是几个人含糊不清的呓语和交谈。士兵倾听着这交谈,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某个时刻他觉得他是在一群欢快交谈的人群中,他们清晰的谈话让他想起离开大镇子的那个清晨,他正行走在清理行装准备出发的队伍中,炊烟和军号声清晰可闻;在另一时刻,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含义不明,让他想起了自己正躺在某个战壕里,沉浸在一个更为深远悠长的梦境中。
士兵其实已经不是士兵,负伤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连长。他是在火线上由一名通讯员被任命为连长的。当时他所在的部队陷入重围几乎全部阵亡,只剩下他、连长和两个炊事员还在战壕中。他提着电线和话机从一片烟尘中爬向连长,就在连长朝他回过头的刹那,一颗带着呼啸声的炮弹落下来,火光一闪,连长伸过来的手停住了,不仅停住了,而且带着一截胳膊呈90度笔直地飞向高空,之后就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刚才还趴着连长的地方此刻出现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坑,连长不知为什么已经到了坑的另一头去了。连长的眼睛正朝着他看,于是他急忙提着话机跳下大坑朝连长爬去,爬到跟前才发现连长其实只是半个连长,仿佛被谁划了一道笔直的线,连长从眉心到肚脐乃至以下被整整齐齐地劈开了,剩下的这一半五脏六腑历历毕现突突冒血,另一半则下落不明。士兵手中的话筒仍然在响着,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喂?喂?三十八连连长!三十八连连长!士兵犹豫着将话筒对着自己的耳朵,他说喂?对方马上说三十八连连长!我命令你马上带领部队撤退!士兵说可我不是连长,我是他的通讯员,我们连长刚刚……话还没说完,话筒中的声音马上打断了他,那声音说从现在起我任命你为三十八连连长!我命令你马上带领部队向南后撤!撤退三十里到大镇子集合!之后电话便啪地被挂上了,电流声铡刀一般落下来,切断了他和那个遥远的,如同来自天上的指挥部的所有联系。爆炸声渐渐远去,尘埃落定后的阵地白茫茫一片……他看着躺在尘土中的连长,连长正用那剩下的半张脸朝他龇牙咧嘴地微笑着。他想起连长总喜欢恶作剧地将他的手枪藏起来,他猜不中藏处便挠他的胳肢窝。而现在,连长似乎正在为某把隐藏的手枪对他诡笑,并且跃跃欲试地准备挠他的痒了……他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拿起了地上的手枪。那是连长用剩下的那只手握着的。他觉得当他拿过枪时连长对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儿。他低声对连长说对不起了,他想说,这次你忘了把枪藏起来……他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幽默感到愧疚,便试图去闭上连长那剩下的眼睛,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却仍然没法阻止连长那只独眼诡异的微笑……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他带着两个炊事员奔跑了几天几夜,终于奇迹般地突围并追上了大部队,在那个名叫大镇子的地方,一位大胡子军官握住他的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了不起啊三十八连连长!——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他是三十八连连长,这毋庸置疑;之后,一群面孔红润稚气未脱的孩子和几个满面硝烟的男人便被领到他的面前,他们是十几个农家孩子,几个马夫,几个流浪汉,几个投诚过来的土匪,军官十分简洁地介绍说这便是重新组建的三十八连,而那两个炊事员,毫无疑问是这支部队最精锐的力量……
可是在进入草地的第一仗中他的部队就被打散了。那些编入他的连队的战士,他还来不及认清面孔,便消失在这一片茫茫草地中。他对自己的连队的记忆开始于那个镇子的清晨,结束于那只飞翔的、纤巧的红鸟。在他的记忆中,他的连队,是随着那只红鸟的出现而消失的。可他是怎么来到了这个洞穴,又怎么能奄奄存活到今天?
女人悄无声息地在洞穴中走动着,浑身裸露,像穴居人,又像一只母兽。她披散的长发缀满草根树叶,面目和身姿都在幽暗中暧昧不清。她正在点燃篝火。一只被串在木棍上的剥了皮的兔子仿佛仍在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笔直的线昂头奔跑。油脂噼啪滴落,火苗在她手中舞蹈,他周身的血液慢慢流动起来。女人托起他的头,一缕冰冷的水顺着她手中的木碗流进他的嘴唇,流进火辣辣的喉咙深处,他觉得舒服多了。
下雨了,女人说。她说着一种他不熟悉的方言,但他还是明白了。在那个叫大镇子的地方,人们就说着这种方言。下雨了,他跟着说。他觉得他是说出来了,但她好像全然听不到。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问。他艰难地动动嘴唇,这次,她听见了。
你躺在地上,那里,她指指洞外。
外面是一片山谷。雨水淅沥,苍茫一片。
你伤得很厉害,这里,这里,女人比画着,指着他的胸口和腿部。
一道闪电照亮了洞穴。现在士兵看清楚了她那赤裸的身体。一道眩目的白光在那暗黑的头发下一闪。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他脱口问。女人愕然地望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忽闪不定的篝火正给那暗白的躯体一种女妖般闪烁变化的姿态。像是第一次发现它原来是赤裸着的,她缩了缩身子想把它藏在那披垂下来的长发后面。
烧了。他烧了。
烧了,为什么?
刚说出这个问题他就后悔了,他觉得她不会回答,就是回答了自己也未必能听懂,因为这个问题太不好回答了。但是,她很快就懂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想什么,接着,抬起手,撩开垂在脸旁的头发,一只手托起一边头发,慢慢地,做了个飞翔的姿态。小鸟在飞翔,扇动着翅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烧了,就不能走了。她说。
烧了,就不能走了,他跟着重复——就为了不让你走,他,烧了你的衣服?
她点头。
直到这时,谈话中的那个“他”,才渐次明晰,有了一个具体的形状。这是夜里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她,这个女人,又是什么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真相,模模糊糊的真相,从心头浮现。他困难地扭过脸,在他眼睛的余光中,看到女人脚脖子和手腕子上的伤痕,如暗中蛰伏的蜈蚣一般,蜿蜒着爬遍了所有的皮肤。
多久了?他问。
她两只手的食指交叠,朝着他,点点头。
10?是10天,还是10个月,或是10年?这样想着,他用手在地上慢慢写了个“天”字。地面很暗,她俯下身去看,头发垂拂在地上。她抬头看他,摇头。
他心中一惊。不是为她的摇头,而是为她竟然就明白了他写在地上的字。难道这个女人竟然识字?他又用指头写,这次是个“月”,如果她认得这个字,她就一定识字了。他想。
她再次低头,这次,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用力点点头。
他的额头湿漉漉。(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为什么竟然识字,在这荒野之中的山洞里)他的手焦急地摸索着,她急忙给他手中塞进一块小石头,他捏着石头指指那个男人睡觉的那张兽皮(它正摊手摊脚地趴在那里如同一个人形),一笔一画迟疑着写下了一个“夫”字,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女子看着这问号,又看看那躺着的野兽皮,猛烈摇头,说出一个词,一个很生硬的词。看到他茫然的目光,女子拉着他的手在地上画着,重复着那个词。他感到了那女子手指的温热和急切,仿佛被什么拖着,他看到他们共同捏紧的石头在尘土中用力深深画出了一个字:
匪。
士兵的心脏缩紧了,如一只收紧的拳头,头脑一恍惚,无数事实无数可能潮水般涌来……他好像看见了一座富商居住的深宅大院(在他路过的那个大镇子有许多这样的大院),它们门楼高耸砖墙坚固,有高高的台阶和兽头飞檐,进门是一方洁白的影壁,转过影壁来到后院,便是精致的雕花长廊,树影婆娑花香浓郁……油灯前,女子一身长裙亭亭袅袅,手握带着墨香的书卷……突然一声巨响,一个腰间裹着兽皮的男人手握尖刀破窗而入……惨叫,混乱,血腥,花朵纷纷飘落……
士兵没有来得及想下去。女子猛然跳起来,尽管士兵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回来了,女子低声说,麻利地将堆放在士兵身边的那堆柴草散开,盖住他的全身,黑暗中,士兵与那堆成小山一样的柴草浑然一体。别动,也别出声,无论发生了什么千万别出声,让他发现你我就完了,女人低声说,离开了他。
士兵静悄悄地等待着。透过微弱的天光他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外面似乎仍然很安静。但不久他就为女人的直觉惊叹了:现在洞穴的入口处光线陡然变暗了,那个男人,正扛着一只血淋淋的野鹿,走进洞口。
3
大镇子位于川、贵、滇几省交界,层峦叠嶂民风强悍,自古以来便是土匪出没之地。自明代以来,历届官府多次派兵围剿,甚至合并村寨扣留家属逼迫山匪投降,无奈官逼民反,匪患反而越剿越重。土匪们聚啸山林划地为界,多在各自的领地活动,但也有个别时候会进入镇子打家劫舍,土匪行话称“砸窑子”。士兵在洞穴中遇见的女子,无疑就是某一次砸窑子的牺牲品。
当士兵从女子嘴里知道了那男人的真实身份后,便留意起男人的举止。乍一看那男人的打扮确实和这山里的猎人毫无二致,但他那阴鸷的目光和警觉的举止却绝对与众不同。他身材高大,身披兽皮,腰间系着一把手枪(从形状上他能判断出那是一支当时最先进的德国造的鲁格手枪),他和衣而卧(一个有经验的土匪永远也不脱光衣服),他总是坐在临近洞口或接近另一个隐秘出口的地方(便于逃走),他那被枪支火药熏黑了的食指(这一点骗不过士兵),还有他那神秘的、总是缠绕在身上的、用很长很结实的布条做成的腰带(里面应该藏着枪支、刀、财宝,必要时还可用来逃生或者捆绑人质)……现在,士兵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对手了。这男人不是一般的土匪,而是那种被称作“单飞”的游匪。这种游匪身手强悍独往独来,比那些聚集山头的乌合之众更难对付。士兵记得在自己的家乡有一个名叫“燕子飞”的游匪,他身怀穿檐过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