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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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日记-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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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稍稍停留,我便立刻把它赶走了。    
       怎么会呢,这许多年。除了辉,还有父亲,是不会有其他人来光顾我这荒诞而无聊的梦境的。    
       虽然荒诞而无聊,我却不愿醒来。因为一旦醒来,我便感到越发地寂寞了。    
       我毕竟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第三部漂洋日记(19)

      于佳慧是九月二十号到达美国的。比开学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周。    
      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她告诉我,我离开北京的那天,她并没有拿到签证。直到两周前,她终于拿到签证的时候,机票又突然紧张起来。    
      她一直不停地解释着,仿佛她的晚到,就是对我极大的冒犯似的。这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她给我造成的,最多只是小小的不便——我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住处,却一直等不到她准确的到达日期,因而在房东那里稍稍损失了些面子而已。    
      但我听出她的歉意是诚恳的。于是我决定不向她提起,为了挽救我的面子,更为了挽救那房间,我曾经白白付掉了两周的房费。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婉转而温柔。她的江南口音虽不重,却在每一句话里都带了一些,于是更加重了那柔软的气氛。    
      她讲话的内容似乎稍微罗嗦了一些,而且隐藏着矫揉造作的嫌疑。来自江南的女孩,也许,她们都是这样的吧。    
      妲己。    
      我无端地又想起封神榜中那妩媚的妖孽来。我早已记不清电视剧中妲己的音容笑貌了。不过我却更加断定,佳慧是丝毫不似妲己的。    
       她不如妲己艳丽,似乎更没有那么多心机。 我想我对她已渐渐生出些好感了。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记忆了。然而我的记忆不是一直都很不可靠么? 我又如何会对不起这不可靠的一直被我痛恨着的记忆呢?我很快就释然了。    
       我的确不讨厌她讲话的声音,却也真的不很喜欢她讲话的内容。我于是随手翻出一盘录音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慵懒的歌声立刻又传了出来。我不太喜欢音乐,这些磁带都是阿文留在车里的,自他走后,我从未整理过。这车里的一切,我都不曾整理过。    
       佳慧立刻安静下来,咬住嘴唇,专心地注视着汽车音响,仿佛她已经看见,那轻轻扭动腰肢的歌女,正躲在那里面歌唱似的。还是第一次,我看到有人在乘车的时候如此专注地听歌。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了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然而她还是那样仔细地听完了一首歌。然后抬起长长的睫毛望着我说:    
       “好好听的歌!你很喜欢王菲吗?”    
       “不经常听。”    
       我应付着。我匆忙地把目光转向前方。仿佛高速公路上突然繁忙了,我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安全驾驶这年迈的丰田车一样。    
       “不过,喜欢她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补充了这一句。 也许是因为车子正驶过休仑河。 我连忙把汽车音响关掉。 我真的有些担心,那首歌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就在这年迈的丰田在休仑河面上飞驰而过的时候。    
       “为什么把它关掉了?”    
       “这车子太旧了,发动机声音这么吵,听歌怪累人的。” 我能理解佳慧的诧异,却有些不能原谅自己的解释。我想我的举动一定古怪得令人尴尬了。    
       “是啊,她的歌,最好坐下来静静地听,清清爽爽的才有味道!看起来,你还是地地道道的发烧友呢!”    
       她居然在替我开脱,虽然开脱得并不自然。    
       “机场还老远的,开了这么长一路,很辛苦吧?” 她问。    
       她的眼神流露出关切。这样的客套话我曾经听到过,但如此的眼神却不常见到。莫名其妙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我们已经回到校园,马上就要到达我为她安排的住处了。    
       这是一家中国留学生家庭,先生在密大生物系读博士,夫人则在医学院某位教授的实验室里做技术员。据说,他们在出国之前,都是上海著名医院里的主治医生。如今,人到中年,却又重新做起了学生。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听他们提起过,他们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留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    
       他们租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夫妇俩住大一些的卧室,小一些的就租给佳慧。不过女主人曾告诉我,他们准备过几个月把儿子接来,这小一些的房间,原本是为儿子准备的。    
       也就是说,佳慧在这里也是住不长久的。    
       不过,正因为住不长久,他们要的价钱才非常合理,租住一间卧室,每月只要一百五十元。    
       这间卧室,无论如何也比我的洞穴强多了。    
       再说,我会随时帮助佳慧寻找新的住处。况且,她的情况也是临时的。伟不是说过,他很快就要到安阿伯来了么?    
       到那时,他们是需要一所单独的公寓的。    
       年迈的丰田终于驶到那对夫妇居住的公寓楼前。女主人兴高采烈地迎出门来,先生则紧跟在她身后。 他已经有些谢顶了,腹部的T恤突兀地鼓出来,一付翩翩的发福中年男人的姿态。    
       “这是郝医生,这是郝太太!”    
       我很正式地把他们介绍给佳慧。其实,我也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他们而已。    
       他们的租房广告贴在中国杂货店外的墙壁上。我发现的时候,应该是刚贴不久,广告底端一排整齐剪开的电话号码还未曾被撕去过。    
       “什么郝太太,侬哪能介客气了,叫我陆敏好来!”    
       我曾告诉过女主人佳慧也来自上海,她毫不忌讳地讲起上海话来。    
       佳慧于是立即和他们寒暄,亲切得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我原本就不喜欢方言。自从住在清华宿舍里的时候,一直到在中国楼打工,这种反感有增无减。此时看他们熟识的样子,我想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我于是准备立刻和佳慧道别。    
       “侬拨伊买点物事,隔里达中国店老方便咯,有交关冷冻个上海小吃,譬方讲春卷,馄饨,小笼馒头。就是勿是老正宗咯。”热情的主妇转向我。    
       我当然准备帮助佳慧购买必需的物品,不过不应该是今天。佳慧坐了一天的飞机,刚才在车上又费力与我周旋,此刻必定已精疲力尽了。我连忙开口:     
       “郝太太,今天她刚下飞机,一定很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星期天,我一大早就来,带她去采购。”    
       “是啊是啊,坐飞机老辛苦格,侬今朝早点困,明朝再去shoping。格个小伙子老体贴格!”    
       佳慧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感激,竟然还有些不舍了。    
       我微微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她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异乡吧。毕竟,她以前是见过我的。或许,她也曾经从伟的口中听到我。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似乎就是她唯一的熟人了。    
       不过,就在片刻前,她不是还在和房东太太熟练地讲着上海话么?    
       在这万里之外的异乡,听到乡音,难道不应该加倍亲切么?    
       莫非,那一丝对我的依恋,其实是对伟的依恋?而我,在这异国他乡,便是和她深爱的伟距离最近的人了。    
       但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我其实是憎恶着伟的。    
      我对她摆摆手,转过身向汽车走去。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小冬,谢谢啦!”    
      我一头钻进汽车里。    
       我越发地觉得佳慧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在这遥远的异乡,对我来说,她又何尝不是距离伟最近的人呢?    
       我曾经发誓不再憎恶伟了。然而从今天开始,我却要面对佳慧。那本日记,难道就果真联合了命运,而发誓再不放过我么?    
      当我看到她,我还是会想起在清华的那个早晨,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曾见到她和伟。    
      就在那个时刻,我蔑视她而憎恶伟。    
       为了这憎恶,我终于离开了清华,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北京。有她在我面前,我又如何能够忘记这一切呢?    
       况且,伟最终也会到这里来和她团聚。我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地同时面对着他们呢?    
       我想,也许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等到毕业吧。还有二十个月。我想我应该开始准备GRE考试了。二十个月以后,等我得到密大颁发的学士学位以后,我就可以到一所新的学校去了。    
       到哪里去呢?    
       洛杉矶么?那阳光明媚的加州么?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怎么会无意中想到那个地方呢?    
       我又开始谴责着自己了。    
       我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么?    
    


第三部漂洋日记(20)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准时到陆敏家接佳慧去采购。    
       佳慧早已梳洗停当。比之昨天,她的眼神更加清澈了。    
       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绒衣,佩一条驼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她告诉我昨夜她休息得很好,这个住处很好,房东也很好。她还说,今天很早便醒来了,可能还是有点时差的。她又说,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列在纸上,到商店去的时候,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今天见到她,我还未曾开过口。    
       而此时,我已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她已经回答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问题。    
       也许,我原本就不需要开口。难道,我不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职责,一个许诺么?    
       我于是又释然了。    
       我们走近丰田车,我为她拉开车门。    
       她微微一笑,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两颊竟然绯红了。    
       我有些好奇。她不是很喜欢讲话的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犹豫得讲不出口呢?    
       我沉默地驾驶着车子。她也沉默了,似乎很专心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双手在一起揉搓着,左手的拇指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有些不忍。    
       我终于找到话题。我告诉她,我们先去美国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再去中国店,买些吃的东西。    
       她立刻转过头来,连声称是,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陆敏说你很体贴人呢!” 她补充道。     
      如何一夜之间就混得这么熟了?不熟怎就议论开不甚相干的我了?同是上海老乡的缘故吧。 不谈相干不相干,只说这句话,明显带着奉承的口吻,有点画蛇添足了。而且,我对她的房东,实在也没多少好感。    
       我于是有些意兴阑珊。我又沉默了。    
       突然她问,这里是不是买得到力士香皂呢?    
       力士香皂。我记忆里母亲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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