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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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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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耗子他们垂头丧气地被押到侧厅,我们幸灾乐祸。这时两个专政队人员过来吆喝我们10个人编成一组,听候发落。
  我和二王三王智多星他们抢在第一组,很快被叫到前厅。前厅中间临时摆几张办公桌,几个戴红袖标的专政队员坐在那里审问我们。
  〃叫陈胡子和耗子的站出来。〃一个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大喝一声。
  我陡地一怔,看来事情不妙,今晚专政队的围捕是有目标的。使我感动的是这帮小子讲义气,个个嘴巴紧闭,而且都故意不看我。
  〃再不站出来就往外揪了!那可没有好下场!〃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咚地敲了一下桌子。
  和我们这帮小子来这一套,根本就不起作用。越虚张声势越看出他们是乱唬,说明他们不认识我和耗子。我们站立得更稳了。
  〃现在是看你们的态度,给你们立功赎罪,反戈一击的机会,否则全关起来!〃另一个不怎么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补充。
  智多星这小子看到形势有点紧张,便赔着笑脸说:〃我们都是老实人,晚上出来看热闹,根本不是。〃
  〃深更半夜出来看什么热闹!〃
  〃闲着没事呗,也没地方念书,也没地方干活。〃〃少油腔滑调!限你们一分钟之内揭发陈胡子耗子!要不就关你们两年,尝尝小饼子滋味儿!〃我看这家伙声色俱厉,而且他还朝旁面的一个门指了一下,那门旁站了一排荷枪实弹的专政队员。我决定站出来,不能让哥们儿为我一个人倒霉,好汉做事好汉当。热血在我心目中沸腾起来,我想起电影里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我甚至挺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表现一下英雄的光彩。
  但智多星死死扯住我的衣襟。这小子眼尖手快,早看出我的打算。他看来经常被捉进捉出,经验丰富。所以他一面笑吟吟地对答,一面在我耳边吹风〃:没事儿。〃〃时间到了!你们真他妈的死不改悔〃那个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又咚地敲了一下桌子,喝道〃:都给我关起来!〃几个持枪的专政队员上来押我们往门外走,他们一面用枪托子赶我们,一面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坦白就完了!〃出了门,竟是俱乐部侧面的一条街。街对面几家老百姓刚刚开门,一些睡眼蒙眬的女人出来倒尿罐子。我们傻呆呆地站在街上,因为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和俱乐部没关系的大街。连智多星也有些糊涂。
  正在发愣时,我们身后的门一下关上了。一个面孔慈祥的老专政队员从破窗洞吆喝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崽子,都放了你们还不快跑!〃我们心里一喜,赶紧撒腿四散逃去。
  我发现智多星这小子老贴着我跑。他气喘吁吁地告诫我,千万不能回家,后面的小子肯定能招出我来。他叫我先去他家躲躲,再想办法。我感激地望了智多星一眼,没想到这小子心眼儿挺好。过去我从不怎么理会他,这小子没什么功夫,打架是个三流水平。
  智多星叫吴有智,年龄比我小两岁。不过他念书比我多一倍,要不是革命太激烈了,他还想念。这小子和我一样住着一间自建的小屋,但小得远赶不上我住的那间,盖得太草率,象农村的狗窝。小屋里收拾得倒挺干净,还有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满了红彤彤的革命书。吴有智神秘地用手指朝下面指指,说:〃好书都藏在下面!〃我对书不怎么太明白,我弄不清比革命红书还好的书是什么书。不过,我开始感到吴有智这小子不一般。从他说话的神态和内容中,我不时地想到邵凡。然而邵凡太忧郁、太畏缩、太外国。吴有智没有这些东西,他爽朗幽默,还有些野气。这小子抽烟,用纸卷的那份老旱烟,卷完了用舌头顺纸缝一抿,挺熟练。
  吴有智告诉我,他和全家人一刀两断,决裂了。他的家庭机构健全,有父母哥姐弟妹,但都不和他来往。吴有智的父母都是相当革命的干部,哥姐弟妹也都进步得要命。因此,他们全家常开批判会,批吴有智看黑书、交坏朋友、打架斗殴的错误。吴有智的父亲还多次亲自揪着吴有智送公安局。
  这小子一面说还一面从窗眼望外面,外面是一排高大亮堂的红砖房,他们全家人住在那里。这小子说他是自愿到这个破仓库里住,他的家庭批判会把他折腾得不得安宁。他说他早晚要把他家的老东西干掉。说这句话时,吴有智照样快快活活。
  正在这时,吴有智的父亲从家门走出来。果然满脸严肃的革命样,特别是闪闪发光的两个眼珠子,你不是阶级敌人也会望而生畏。
  我觉得这里不安全,不能久待。吴有智则打包票说没事儿,那个老东西好对付。
  我还是赶紧走了,我倒不是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没意思。
  吴有智送了我好长一段路,并死活拖我到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手榴弹馒头和敌敌畏烧酒。这小子不怎么会喝酒,但他对我挺依恋,说我同所有打架斗殴的小子不一样,是一条真正的水泊梁山好汉。
  十四
  我发现我住的城市太小,你简直就无法找到一个藏身之地。
  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捉我的声音,成千上万的专政队开始了大搜捕。他们在深夜出其不意地砸你家门,进行搜查,后来发展到挨家挨户地抄,名曰:拉大网。因为各种各样的坏人实在太多。
  这个办法相当好用,连最狡猾的阶级敌人也无法躲藏,我的那些哥们儿差不多全被捉光了。倒霉的是有那些街道主任,他们领着专政队挨家挨户搜,了如指掌。还有那些可恨的派出所所长,他们一旦被专政队结合,便露出凶相,从口袋里掏出花名册原来这些家伙一天也没闲着,别看革命激烈的年代他们躺倒装死,实际上他们暗里干得更欢。凡是他们管辖的街区,谁家干什么,谁家偷什么,谁家说什么坏话,谁家的小子打架斗殴。他们全记得清清楚楚,连年月日几点几分都不差,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家伙的能耐。
  据说在民权街派出所,光我自己的材料就有一本书那么厚。
  那个可恨的所长曾被造反派打得鼻青眼肿,却依然忠于职守。
  我在城市里躲来躲去,最后怎么也躲不下去,便跑到海边。
  幸好我们这个城市有个既广阔又弯弯曲曲的海,能让我自由自在地呼吸。
  在海边,我毫不费事就找到刀鱼头。这小子脑袋尽管还象刀鱼头那么尖,但人却长得出息了。高鼻梁大眼睛,上宽下窄的身条,完全可以去跳革命芭蕾舞。我觉得我叫他刀鱼头不合适。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郑为民,挺那么有革命意义。可是,郑为民这小子却对革命的事一概不知。他甚至都弄不清走资派是不是坏人。
  这些年来,郑为民发了横财,他将我们城市周围的一圈海全扎遍了,海参鲍鱼多得用麻袋装。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都开放了,管你是公家的海还是私家的海,管你是国家养殖场的海还是公社养殖场的海,他们全可以自由地进出。
  〃现在自由了!〃郑为民兴奋地对我说〃。哪个海湾的海参大,就到哪儿扎,随便!〃这小子对革命感激得要命,他说他还去军港扎过鲍鱼,那里的鲍鱼个头象烧饼那么大,扎一个真过瘾!
  我问他怎么能进戒备森严的军港。他说他有法宝,说着便掏出一个揉皱了的红袖标,我一看是〃仍从容战斗队〃的。这个战斗队和我姐夫是一派的,也被土坦克打得丢盔卸甲。
  〃你要是在城里亮出这个袖标,立刻就能叫人一枪打死!〃我对郑为民说。
  这小子吓得蹦一个高,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回答他,我觉得我也说不那么清楚。
  不过,这个破袖标在偏远的海边倒很有威力,老渔人见了他吓得不敢吱声,站岗的军人也敬它三分。
  〃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往胳膊上一套,保险没事儿护身符!〃郑为民又小心地将袖标塞进裤兜深处,说是用20个海参换来的,不能丢。
  我饱餐了一顿炭火烧海螺,便躺倒在沙滩上昏睡,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舒舒坦坦地睡觉。
  郑为民叫我好好睡,养精蓄锐,晚潮时大干一番。他叫我同他合作,我当然求之不得。他说收获的海物平分,这小子还象过去那样大方。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吃饱喝足就行。
  软绵绵的沙滩立即使我落进昏沉沉的梦中。姐姐来到我的身边,用湿热的水给我洗澡。好象我还是很小那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任姐姐用细柔温热的手掌摩挲我。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忽儿。姐姐突地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喊我,但声音却越喊越近。终于我醒了过来,发现是郑为民在急切地喊我。
  他说他以为我死了。我说死了更好。郑为民诧异地瞪了我一眼,这小子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沮丧的话。
  刚刚醒来的那一阵,我确实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就和睡觉一样,那真不如就这么死过去。我突地感到做梦比醒来美好多了:醒来时,你永远回不到童年;而只有做梦时,你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到童年。
  我在沙滩上奔跑了一阵,又无力地躺倒,看来这些日子折腾得确实不轻。我马上忘掉了什么姐姐,其实我谁也不想,想谁也没有用。我只为不能再耀武扬威地打架而感到愤怒和失望。我多么希望再能回到城里打一番,大打出手实在是一件快活的事。
  我觉得一个人没家没业没亲人最好,可以自自在在,毫无牵挂,愿怎么活就怎么活。现在要是退到水泊梁山时代太棒了,我完全可以占山为王。
  暖和和的太阳晒得我浑身瘫软,好长一段时间爬不起来。我真想就此这么瘫软下去,和沙滩海水溶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摩挲漂荡。
  民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叫,他说他先下海干了,只要他在水里举手摇动,我就得赶快下海给他往回运货。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看着这小子朝海里走去。他全身披挂整齐,水镜、鱼枪、脚蹼和装海货的网漂子,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潮在轰轰作响,这响声贴着平坦的沙滩有节奏地涌来,象无形的浪涛冲击着我的全身。渐渐地,我软散的肌肉开始往筋骨上凝聚,四肢也往一起收拢。躺在沙滩上看奔涌的海浪,格外壮观无比。那一排接一排的涛垄,仿佛是通向天边的阶梯。这蓝白相间的阶梯在不断地朝你滚来,引你走向迷人的天际。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霍然跳起,在沙滩上猛烈地踢打一阵,纵身扑向轰轰隆隆的海。我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浪花,浪花也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我,真叫你有着说不尽的快活。清凉柔软的海水似乎透进我的汗毛孔,渗到我的筋骨血肉里面,淘洗着我的乏累和躁热。我感到我完全同海水溶化在一起,既自由自在又充满力量的涌动。
  我象个野人一样在海边流浪,炙热的阳光和苦咸的海水改变了我的面容。如果我立在海滩上不动,你绝对会把我当作一块粗砺的礁石。我那杂乱的头发和胡须,完全象一丛丛海草。
  郑为民告诉我,城里到处都在捉人,被捉到的人就挂着牌子游街。城里从早到晚都在批斗游街喊口号,挺那么热闹的。有一次这小子看热闹看迷了,连潮流都被耽误。气得我在海边乱喊乱叫又毫无办法,因为我不会扎猛子,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潮水涨回来。我不能回城,郑为民说城里到处捉我,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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