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贫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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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贫的精神-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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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落下去,成了落汤鸡。有惊无险的失足,不会酿成千古遗恨,倒是增加了许多戏谑的喊叫。此情此景,即便是那些当了爷爷奶奶的人,也像孙子一样幼稚。队伍中几个有身份的人也纷纷失态,说出一些有失教养的话来。至于年轻人,他们的行状,就只能够用疯癫二字来形容了。一条小小的水路,能够在一两个时辰里,变化人的性情,让他们高兴一场,忘了世界上还有许多揪心的事情,想起来也真够感动的。    
    越是往上,山涧就越陡峭,走着走着,雨就飘落下来,而且愈加密集,众人的发丝和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珠子。涧水非但没有穷尽的迹象,反而汹然有势,显得更加丰沛。举目望去,前方的山峰已经伸出云外,万泉河的源头不在地下,而是在天上。地犹有穷尽的可能,天怎么可以穷尽?看来,我们只有望天兴叹了。    
    奔着万泉河源头来的人,直到返回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泉水发源的所在,这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情。万泉河有一个共同的出海口,但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源头。甚至可以说,它根本就没有什么源头。它的水来自山脉间一条条溪流,溪流又来自更细的细流,细流又来自木叶上凝结的露珠的点滴汇聚;来自天上舒卷自如的云彩,它们氤氲于山间,不时降下了雨水;来自横扫一切的热带风暴,它的愤怒威力无比;来自赤道的洋面的浪花;来自太阳的赫赫威光。万泉湖并非最终的源头,但它像一个聚宝盆,像一个宽阔的心胸,将各种美好的因缘聚集到一起,共同运化,从而孕育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河。如此看来,有多大的胸怀,就有多大的气象。    
    潜龙勿用,飞龙在天。在这里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万泉河开始了它浪漫的旅程,一发而不可收,像一枝大笔挥就,写出了两岸旖旎的田园风光,写下了青青的竹林,写下了阔叶的芭蕉,特别是那些清爽利落的槟榔树,至今还在远方游子的梦中亭亭玉立。在这方土地上,每一个生命都是水的一个波澜,每一户人家都是河的一条支系。    
    走过来的路还要走回去。回首望一眼烟雨中气度非凡的白马岭之后,我们又登上了那条白净的船,它一直在水边等待着自己的客人。船缓缓地滑行,就像来时一样,我们只是从水面上轻轻地掠过,我们还不知道水有多深。从岸上捡来的光洁的石英石,被我投入湖心,除了几个细小的泡沫,不见有任何的消息。我们走过的地方,也不会有足迹留下。雨水一点一滴从虚空中跌落下来,湖心漾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波纹,像无数个会心的笑容,像是误会之后的谅解。拖着一枝素洁的浪花,船靠近了出发的口岸,一群人像偷渡似的踏上坡地。不知是为什么,这时候雨忽然停了下来,被搅过的水面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天光云影重又汇聚在湖中,那样明丽,那样悠闲,如同超然物外的心情。拧干水分的云白得耀眼,一只翠鸟斜斜地从山光水色中飞过,发出了写意的叫声,似乎只有它才真正领会这里的美好。为了我们的离去,它不知道有多高兴。    
    整个过程,我一直都惦念着鱼,它们似乎在守着水与源头的秘密,始终都没有露面,直到晚餐时才端了上来。无数双筷子一齐伸上去,十几斤重的鱼,眨眼间就只剩下一腔骨刺和两只泛白的眼珠子。    
    我感到惊骇,在远离源头的旱地上,我已经生活得太久太久。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2节 梦中的门

    不知走过了多少路,又来到这堵墙前。墙是灰色的大砖砌成的,看起来是历时很久了,不知经过多少风雨的吹打和腐蚀,泥灰已经剥落,但顶端的琉璃碧绿依然。墙砌得如此之高,以至于我怎么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建筑,住着什么人,只见得玉兰花在墙的后面开放。我甚至闻到了它的馨香,暗暗地侵入傍晚的气流,侵入我身体的深处,那样诱人,那样稔熟。我显然向往着里面,渴望进入,但我不能翻越这墙。被阻止的渴望使我闷闷欲哭,但我不敢出声,于是,我寻找那门。我想所有的墙上都是有门的。    
    门是朱红色的,上面铆满了金黄的大钉。它显然制作得很好,工艺精良,坚不可摧,两扇铁板缝合得密如天衣,透不过贼的一丝目光。门的两旁照例是两只石兽,它们既不像狮子,也不像老虎,更不像麒麟。它们头上长着尖锐如剑的角,戳向所有走向这扇门的人。它们张开犬牙交错的口,保持着随时要猛扑过来的姿势。我渴望能进到墙的背后去,走入玉兰花荫里,却又惧怕这扇门突然打开。我发现自己的双脚可耻地颤抖。每当这时,我就劝告自己:不要害怕,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30多年来,这个梦一直在我的睡眠中重复,像一部不知播放过多少次的电影,几乎成了我睡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颠覆了我的睡眠。以至于它一旦出现,我便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漫游在梦里,又伫立于梦外。我不清楚,哪一个是我的本真。然而,梦中的情感是不容怀疑的,那一分渴慕,那一种凄切,那一身惶恐,尽管重复了一千遍,还是让我透不过气来。只有当内心实在承受不住时,伫立于外边的另一个我才从隐蔽中走出。她的确很冷静,很漠然,很无所谓。但我总看不见她的身影。    
    梦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不断地完善,玉兰花的馨香愈来愈馥郁。每当走进梦境,我总是努力地观察,谨慎地辨认,像一个探子,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墙头哪几处破损应该修缮,门上哪几处色彩剥落需要喷涂,我都铭记于心,仿佛我是这儿的主人。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既然是门,就有开放的时候,可这扇门在我无数次的访问中,一直是关闭着的。莫非这里无人居住?莫非这门仅仅是为我而造设?既然是为我造设,就应该为我开放,不然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永远关闭着的门无异于一堵墙。同样令我疑惑的是,我竟然不敢上前去叩响门上锃亮的铜环。    
    徘徊于门墙之外的我,总是一副19岁的样子,悲伤和恐惧掩盖不住她的艳丽。她穿着洁白的长裙,腰身笔挺而且曲折有致,因此她的胸脯显得非常丰满。她眼睛细长,眼帘有点浮肿,长长的黑丝绾叠成高高的发髻,鬓毛也有些零乱。她长得实在比现在的我要漂亮多了。从身上的装束看来,她生活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19岁的我在门外不敢彷徨得太久,生怕被人开门出来撞见。于是又沿着来路循着墙根往回走。雨刚刚下过,地上有些泥泞,泥泞里散落着被风刮下来的海棠,稀稀拉拉的。我伸出一只手去拣拾,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是那样纤细,那样柔嫩,简直就是一朵白玉兰!    
    墙的拐弯处是一条小河,应该说是小溪流。水很清,水面浮游着云的影子。在我走近的那一刻,小青蛙们惊恐万状地往水里跳,漾开了一匝匝圆圆的涟漪。涟漪渐渐平复,溪水中出现我的倒影。那倒影像一个幽灵。我感到无限的孤独,泪水模糊了我的面容。我忽然神经质地将手中的花掷入水中。水缓缓地流,把花悄悄地拖走,无声无息。天色已经入晚,寒气透过了单衣。我知道,我该走了。于是扭头向西,前方的路荒芜而又漫长。忽然间,起风了,干枯的芒草摇曳着白漠漠的一片,鹳鸟的惊鸣一掠而过。尽管我明白,离开了这里,走向何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我还是踏上了那条来时的路。    
    就在踏上归途的那一瞬,我发现,我突然变得苍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多少年来,为了揭开这个梦的秘密,驱散心头的疑惑,并从中走脱出来,我曾经求教于许多我认为值得求教的人。我告诉他们,我渴望得到真正的睡眠,拥有无梦的寂静的夜晚。你不知道,一个以梦为床的人有多么烦恼。    
    一位精通道术的行者坚决地断定,这个少女是我的前世,而墙后面的园林就是我的家园,曾经富贵荣华。既然是我的家,为什么我不在门的里面,却在门的外头?他说,因为你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家园,而且无法再回来。是什么力量把一个孩子从她的家园中驱逐出去,而且永不能重返?也许是因为你嫁得太远,像王昭君,嫁到了边疆;也许是因为战乱,或牵涉一场宫廷政变,你的家被仇敌侵占,而你因为年轻貌美的缘故被人掳去,至死都回不了这个家,成了孤魂野鬼。也许吧,可是,我想我可以失去故园,却不应失去对故园的记忆,并且还对它充满恐惧。他说,在门的后面,海棠树的浓阴之下,一定发生了什么令你不堪回首、无法面对的事情,比如亲人被诛杀或自杀的场景,等等,以至于你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而且你离开故园实在太远太久了,这正是那扇门之所以总是关闭着的原因。他建议我买些纸钱到野外去焚烧,祭慰无家可归的阴灵。在这个世上,无家可归的人实在太多。    
    那个脸上长着一颗透亮的红痣的富有经验的心理医生,却抓住海棠花在高墙后面开放和铁门紧紧关闭的意象,不断地向我提问:你的心中是否有一种情欲超出了伦理和法律许可的范围,譬如说暗恋着自己的父亲,譬如说爱上了一个和你一样有着完整家庭的男人?在生活中是否有什么事情激起了你的强烈愿望,同时又让我感到力不从心?你是否在渴望着一种不可能或不应该的生活?最后,他诚恳地说,作为医生,我认为超出个人力量和现实合理性的向往,必将对人格产生巨大的伤害。因此,我建议你彻底放弃一切罗曼蒂克的幻想,并从中招回自己的灵魂!    
    尽管提问让我有些尴尬,但对于他们所说的道理,我本人是十分相信的。然而,这种信心仍不能帮助我走出这个梦境。它依然像茧一样将我困绕,使夜间的我成为一只蛹。就在我几乎失去耐性,决定把自己所有的夜晚都交付于这个怪梦的时候,我的家里来了一个过路的客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一个话说得很少的人。在耐心听完我细致而娴熟的叙述之后,他向我指出,天地间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逻辑,并按照逻辑追求自身的完满。这个梦之所以在您神圣的夜晚不厌其烦地反复,仅仅是因为它一直得不到完成。正是这种完整性的追求使它不断地重演。您不妨想想,世界上有哪一种门是永远敲不开的?我埋下头去想了很久,最后说:是坟墓!好,今天晚上您就去敲那扇门吧,它一定会向您开放的,因为您知道,它不是坟墓。    
    当夜,梦如期地到来,玉兰花静静地抒放。按照客人的安排,我坚决地举起我的右手,敲打那扇朱红的铁门。我发现我的手是那么有劲(这是从未有过的)。果然,随着响亮的吱呀声,门分裂开来。令我惊讶的是,为我开门的竟然是我的客人。令我更为惊讶的是,门墙的后面除了几棵野生的玉兰外,净是灌木和杂草,整个景象跟我在墙外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再往后走,我又发现,这墙其实并不太长,也没有围起来,它只是弯弯曲曲地横亘在荒原上。我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此后,这个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也终于体会到,没有颠倒梦想的人是多么幸福!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3节 家有松鼠

    一年前,我搬了新家。当然,这个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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