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一样懂得知足,漫长的岁月在重复着同样的错误,变心的城市已不再追随我的脚步,住在伤心城市里的阿公有着女人般的忧郁和孤独……”现在的牛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牛”(黎平话里“女儿”就叫“牛”),他的牛“牛”好像挺懂得知足,而牛再拿不出情绪和时间来照顾那些“忧郁和孤独”了。
我想对音乐的投入,除了他们自己获得了别人未可知的心灵愉悦外,收获最多的应该是姑娘的欢心。琴弦一拨,姑娘的心就被拨动了,歌声唱起来时眼神的流动,真是使软软的软软的女孩的心女人的心酸酸甜甜起来。也不晓得他们因此勾引了多少姑娘,那许多不言不语的山们水们都是亲力的见证,可惜它们不会说话,不能给他们把帐都算出来——我说“勾引”,他们说应该是“打动”:姑娘的心轻轻打一下就动了的——是那样滴溜溜颤巍巍的意思。
第三章 动物别动队杨和牛的青春岁月(2)
想搞演唱会是在一九九二年初夏偶然的一个夜晚,他们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弹唱他们自己的歌,郊外的夜晚,月亮,歌声琴声,都是浪漫的元素。俩人的弹唱招来一大帮谈情说爱的少年男女,他们欢喜地围绕着他们。那天他们获得了激动人心的掌声,就是这掌声把他们的心挠得痒丝丝的。有人说他们唱得这么好可以开演唱会了。
那晚他们同塌而眠,两个幸福又兴奋的家伙准备进行一场前无古人的演唱会。他们沉浸在梦想里,全身心地投入在写歌练琴中,到了冬天,有了二十多首歌。演唱会要在冬天举行。
可实在没有多少钱让他们能放手折腾。演出服是花20块钱买回来五个麻袋做成的,配件是一堆鱼眼儿扣和两条拉链,然后用家里现有的缎子被面做里子,自己动手裁缝出两套衣裤来,居然还有配套的手套。被面是翠绿色的缎子,是那种俗艳泼辣的翠绿,像我这样皮肤黑暗的人从来不敢考虑上身的。那亮唰唰的颜色和质料,实在是够惹眼的。一条被面只够缝两件上衣,裤子的里子就用大红花大绿叶的那种土棉布。他们花了一个通宵,把两套衣服给弄出来了,做纸样、裁剪、缝合、打扣眼、上拉链——天知道从没学过裁缝的小杨同志怎么能做起衣裳来,不过他自称从小就会踩缝纫机,关于这个无从考证,我只能将信将疑。这套衣服做出来的样式是,上衣为夹克,有很高的立领,高得只露出一脑门,因为是粗麻的,领子可以立得很挺,这样,可以从前边看见领子里翠绿色的缎面闪亮里子。
夹克不上拉链,衣襟两边开两排密密的鱼眼儿扣,然后用粗麻绳交叉穿合起来,就是现在的少女装正流行的衣服后边穿来穿去的那种捆绑,像后背罩着个大眼筛子。裤子是紧身裤,他们居然自己会上拉链,而且能做得紧身服帖的效果,真是佩服。不就是要怪嘛,这应该够怪了吧。这种糙得豌豆公主看一眼就要晕过去的衣衣,在那时候叫“摩登”或“时髦”?可小县城里还没有接受这种时髦的心理底线吧,不过那时候,把这个形象放到大城市里,估计也让人看得咋舌了。放到现在,应该说是“前卫”“个性”——好像这些说法也过时了,应该是说“最in”什么的?搞不清楚,好像也不是最新的词了。可惜那俩麻家伙没留下来,被杨老妈拆掉了,她可能是看上了那衣裤里边的崭新里子,拿来缝补个什么小零碎,还是挺好的。所以我不知道那美服究竟什么模样,只能空想它们的风采。
演出的场地选在县城里新落成的电影院,达成的协议是门票收入三七分成,电影院三他们七。音响设备是向文工团借的(后来证明这套劣质的音响令人失望透了,可上哪儿去弄个哪怕正常点的呢),然后七拼八凑地大概弄了弄舞台灯光,再然后写了一沓厚厚的广告,印了一堆歌词手册——他们想着舞台下黑压压的成千上万的人。
那天夜里天气奇冷,半夜四点钟俩人就起床去贴广告。炮制了一夜的广告被他们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广告上附他们的歌词。第二天两个彻夜劳动的家伙睡到中午起床,上街探风。他们没事般装模做样地在街上走,遇上了“猴子”,猴子告诉他们说:“嘿,兄弟!今晚有演唱会看的啵,可能是外面读书来的学生哥搞的,晚上见。”
一切准备妥当。
傍晚,天空中有晴冬的晚霞,红的,崔健、唐朝、黑豹的摇滚乐也在小县城的空中燃烧。满大街的广告和新电影院震山响的乐声将人们拢到电影院来,他们给每人发了一本歌词小册。
演唱会开始了,明亮的太阳灯照着空阔的舞台。俩人从红色的绒面幕布后走出来,穿着厚实的麻袋衣装,手里提着木吉他。这一个亮相,颇有惊世骇俗的气势,有人在台下说:“完了完了,被哄了,哪样都没得,看到个鬼了!”他们开始一首接一首唱他们的歌。刚刚开始,话筒就有两个出不来声音了,是上边的两个,结果只听见吉他和贝司的沉重浑浊的声音,而且会出声的话筒还发着刺耳的尖叫。台下又有人在说:“活了七十年,第一次看到鬼了,还听到鬼叫了!”人们受不了这两个鬼,有人渐渐离开了。
两个家伙努力地想让人们听懂他们在唱什么,干脆不要了那鬼叫的话筒,卖力地“吼”起来,“摇滚的世界地动山摇,摇滚的世界属于我们!”那一刻的摇滚世界确实山摇地动,那一刻的摇滚世界或许真的属于了他们。
他们唱了一个多小时。
演唱会最后的收入是五百多,给电影院三成,一百多。剩下的,牛建议说要拿点钱出来打点一下电影院那儿,万一以后要用得着呢(牛在那年轻的时候就会来这一套啦)于是请电影院领导吃了一顿,又送了几条烟,所剩已经不多了,再除去一些零散的费用开支,收入都空了。原本俩人打算能有个两千多块钱收入,然后去广州——
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收获到了掌声,大大地过了把瘾,也小有些名气起来。当然,还收获到了姑娘,虽然那姑娘不怎么漂亮,可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姑娘。姑娘让牛去收获了,杨吹牛说他收获的话一定要漂亮的,不像牛只求数量不看质量。
第三章杨和牛的青春岁月(3)
爱唱的杨老妈和风流的杨老爸
杨老妈和杨老爸都出生在解放前,当然,这是肯定的。杨老妈出生在县城,她父亲,也就是杨的外公,娶过三个老婆,她是第三个老婆生的。她同父异母的大哥是“三青团”团长,在县里坐第二把交椅的,说话办事很“砸正”(有魄力),外号“小钢炮”,解放时被枪毙。现在杨老妈喊做“老梅”,我们叫做梅表姐的老大妈,即是她大哥的女儿,从其言行里能看出当年“小钢炮”顿挫爽利的风范。那次我带了狗去菜地,怕狗踩坏人家的菜,要撵它回去,可狗狗不听话不想走,我正着急,挑着粪担来的梅表姐见了,敛着脸说:“那×狗会踩什么×菜!”话语收放有力,声气粗壮利落,我顿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所谓相形见绌,于是也理直气壮地觉得“那×狗踩不了什么×菜”。
我不明白“三青团”,杨老妈解释说是国民党政府组建的“三民主义青年团”,相当于现在的“共青团”,我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再一想来,“共青团”团长却不能够相当于“三青团”团长。
她父亲原是做木材生意的,家中颇殷实,买了当街对门的两栋三进的大房子,有开阔爽落的大院,院子里有古老美丽的柳树和精致的石桌子石凳子,杨年纪小的时候那些桌凳还在,曾得见过,留下了模糊柔软的好印象,现在那些屋院和屋院里的东西都不在了,没留下丝毫痕迹。
她大哥娶亲时,家里正当年华,因此着实风光,请了保安团武装部队做护队去湖南迎亲,发放工钱时,打开钱柜来,那白花花的大洋就唰唰地往外流。家中原有好些漂亮的古董,都被“小钢炮”“发炮”时今天一个明天一只地摔完了。我就觉着,那杨老妈应该是富家小姐了,可杨老妈说她是过苦日子的,她没具体说她怎样苦,只说她妈苦:“我家妈才是造孽……”她父亲不做生意后,抽上了鸦片,把地卖了抽,以后虽然戒了,家中景况已再不比当年了,不过这也给以后的成分划定降了级,前边受些苦后边少些罪,似乎是平衡的。她出生时许是有些好日子的,可打懂事起就家道中落了,后来带了小弟在二哥家过生活,在二嫂脸色下就更不容易了。她虽然过的是苦日子,可成分却是“小土地出租”,杨老爸才是苦丁当的“贫农”,“小土地出租”嫁给“贫农”,算是高攀了,于是杨老妈从县城嫁到了乡下。按杨老妈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丑没人要,才往乡下嫁的,不知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当时是她二嫂做主的,定了婚事,双方并不认识,杨老爸到县城里卖柴,杨老妈有机会碰上时,边上的人就会悄悄秘密地暧昧地,把她将来的丈夫指给她看,说:“就是那个人。”她并没有看,而是不好意思地把头狠狠低着,所以虽然有机会相遇,却一直到新婚时才知道对方模样。
接着一顶红盖头、一身红衣裳,杨老妈就被花轿抬进山里去了。婚装讲究要有一点新的、一点旧的和一点借的,结婚的装束都是借来的,盖头和衣服上有明显的别人的痕迹。那时候杨老妈二十岁,杨老爸十七。我问杨老妈这样嫁去一个未知的男人,从此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她说“没得感觉”,其实我想感觉肯定是有的,只是年久忘得没有踪影了,或者漫漫的四五十年过来,纵然记得那些心情,在现在也不算什么了。但心上的感觉记不住了,身上的感觉却记得很清楚,她说只记得坐轿子把她晕得大吐,黄疸水都呕出来了,而新娘是不能出轿子来走的,只好忍受漫漫的十里山路。杨一本正经地大呼小叫:“这样子好嘛,我觉得他们这样子很好!结婚就是应该这样的。”我知道,他指的是结婚时俩人不认识,很刺激。
杨老妈爱唱,有一个好嗓子,少年时解放军过黎平,她原有机会进文工队,因为舍不下年幼的弟弟,放弃了,从此做一刀耕火种的农妇。虽然现在回忆起来,说大生产时“好玩”,边下田干活边唱歌,天天还要打点泥巴仗,可那时是艰苦的,夜里在地里干活,把孩子背在背上,襁褓里都冻出冰来了。六十年代生杨的二哥时,坐月子没有肉吃,大暑天里只好杀了狗来吃。
杨老妈的二哥是县城里有名的旦角,扮段红玉,演穆桂英,长得清俊端正。杨老妈也是极爱戏曲的,自小爱听戏唱戏,熏得满肚子的典故,说起历史来从容饱满,常见她在电视机前底气厚足神情抑扬地给一伙人说戏,那样风度翩翩地历历数来的模样,在那些老奶身上实不多见。我琢磨自己背了那么多历史课本,未必能耳熟能详地道出几个人物原由来,很是汗颜。平时说话有时她会语出惊人,巧妙自然的引经据典,成语和戏文随手拈来用。我说她知晓文化,她总说她的“么姑娘”(小姑姑)讲话才是有文采呢。么姑婆进过学,识得字晓得道理,话总能说得圆满,而且人长得好看。杨小时候,么姑婆颠着小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