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文采呢。么姑婆进过学,识得字晓得道理,话总能说得圆满,而且人长得好看。杨小时候,么姑婆颠着小脚走十里山路去乡下,杨采了大捧的兰花,用山水养在玻璃瓶子里,烤着炭火听她讲变婆的故事,和许多巧妙的谜语。么姑婆十八岁嫁人,二十九岁死了丈夫,活了九十七岁,守寡六十八年。
因为爱看戏,便常和杨老爸发生矛盾,杨老爸是爱看打斗片的,只要是有人在揍在开火的,他统统不放过,因此电视里一会儿咿咿呀呀的花妆脸面,一会儿哒哒哒的电光炮火,热闹非常。于是杨去调了一个他们最恨的外国片出来,然后把遥控器背在口袋里,于是他们争不成了。
杨老妈原是一字不识的,后来上了一个月夜校,在村里做妇女主任就能应付得差不多了,现在她读砖头一样厚的《薛丁征西》。后来村里又派她到县城里学针灸,一个礼拜后她学成回村,就试针开医了,我问她可扎坏了人,她说不曾扎坏人过,还给人扎脑袋呢,我心里想,那些人胆子真不小,华佗要用利斧开曹操的脑袋,曹操可是凶怒无比:“汝想害我,是也不是?”
杨老妈生气起来骂道:“他娘个烂×瘟×!老子……”在外边遇上事儿,叱责起人来,说话粗壮,很有底气。我对杨说老妈挺厉害呢,杨说是因为卖菜抢地盘炼出来的气势,我不置可否。她们这些老奶去卖菜,收税的一般会放过她们,如果遇上个别较真的,她们就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找点钱,你们好意思向我们要钱咯!你们家妈……”收税的自然不好意思纠缠那几毛钱,不过年轻的一般逃不过去。暑天时杨老妈中午过了才从菜地里回来,杨称她是“抗日英雄”,她也确实有这种爱憎分明的情节,“老子最恨日本人”,日本电视她是一律不看的。
杨老妈喜欢讨媳妇,喜欢家里人多。我对她说:“××要来和杨忠呢。”
她说:“她总讲要来,总不见来。”
“她来了,我怎么办呢?”
“讨两个婆娘嘛,你做大的,她做小的。”
“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们两个合意。街上那个老专不是有好几个婆娘!”
老专有好几处房子,确实也有好几个老婆,这边家里的两个是固定的,外边还有养着的,还有另外不固定的,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个。在黎平很有名,都晓得他婆娘多,他的老婆们也都晓得。这边家里的两个相处得很好,一块儿吃睡,一块儿打麻将,一块儿玩,非常融洽。
第三章杨和牛的青春岁月(4)
杨老妈喜欢讨媳妇,可杨的二哥老大人儿了总不结婚,把她愁得肠子都快愁断了。杨的二哥颇有庄子精神,三十几岁上仍在悠悠游游地混日子,对生活不着急不慌忙,打牌玩耍,饿了回家吃点饭,渴了水缸里舀瓢水喝,寂寞了找些个不怎么漂亮的姑娘带回家来——我自有我的一片绿荫树。他原是聪明伶俐之人,做得一手好木工,无师自通地家电音响照相机都会摆弄修理,可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他可算是“巧者”,却也能得饱食而终日遨游,可见其功力在庄老前辈之上。杨老妈操心他讨婆娘,一直给他准备着结婚的费用。他倒是会带了姑娘来家,只是不见他要讨媳妇,杨老妈心里着急,可早已说不动他了。后来终于和一个姑娘看似有眉目了,他却仍然没有什么结婚的意思,后来人家姑娘闹上门来哭,杨老妈也哭,于是他在一老一少俩女人的眼泪水儿里被迫成婚。
杨老爸老来风流,爱玩点“花姑娘底干活”,我们与杨老妈说杨老爸的风流,杨老妈不以为意,笑笑地说:“他没得‘囊劲’(气力)了”。
他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由杨在家里给他吊针,杨叫了女护士来教吊针,他一听说,赶紧梳发理衣,坐起身来严阵以待,一看见护士来,他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以后又由杨给他吊针了,他对杨说:“去叻,去喊医院的护士医生来,钱我来开。”有一天杨老妈不小心让输液管子里进了一点空气,杨老爸便生起长长的气来:“死去算了,不要治了!”当然纯属气话,他是怕死怕得要死才这样说的。他赌着气,半天缓不过来,杨老妈只笑脸表歉意,也不哄他,只好杨来好言相哄。
他还爱写点字。他并未进过学,扫盲时上了几天夜校,以后就时常拿了字问杨,日积月累,居然也可以读读写写了,甚至还能够写情书了:“我知道你很想念我……”这得益于他勤抄写山歌情歌。遇到不会写的字,他总能按自己的心意造出来,他写出来的字篇虽然错字别字连篇,我们是能够看明白的。报纸上有个光艳的女明星像,他就在旁边写道:大大美女!这“大大”两个字实在用得很妙,再普通不过的字了,这样一叠起来,把这“美女”的神形都点到了,而且读起来很清脆很好听,我很佩服这种不留痕迹的用意。
一般来说,杨老爸会写,杨老妈会念。杨老妈好古老的字都能识得读出来,杨老爸也爱念,比杨老妈还喜欢,见了字就想念,他一乐意就要把电视里出的字一个个读出来,“三国演义”他是认识的,可里边的台词就难了,可他照样能念得来,比演员还积极抢先,杨老妈常常听不下去,就要来“路见不平”地纠正他,他不接受批评,也不坚持自己与杨老妈争执,很无所谓的样子,仍平静地一路读下去。他主张“小字念全个,大字念半边”,他明明是知道“深圳”的,电视里出这俩字来,他一读就成“深川”了。
他也喜欢逛点街,听些消息新闻来吹吹牛,没有消息新闻他就自己来想象,而且把自己的异想天开当作理所当然,侃给那些老鬼们听,他说,影牒开始是一条长圆形的筒筒,生产时用锯子锯成一片片,才成了产品的。老鬼们认为这个解释很好很有道理,觉得他真是博闻广识。每次吃火锅,他往锅里涮菜时,嘴里就念念有词:“‘卖田锅’,吃点‘卖田锅’。”因为黎平话的音调,我一直听作是“麦田国”,想不出这火锅和麦田国的奇怪关系,以为这说法有典故呢,后来才弄明白,这是杨老爸自己想出来的道理:火锅吃菜多,能吃得把田都卖,所以该叫作“卖田锅”了。
有一次他和杨老妈一道看电视,新闻里在报道一艘大货船,他们就讨论起那船来:
“戛——这船才大!”
“会有东门该(街)到西门恩(那么)大!”
“没止!有城关恩(这么)大!”
“可能还要大,有整个黎平县大!”
“可能会有喔!”
杨老爸虽然喜欢在外边热闹活动,却不喜吃客饭,一般上他都不去,只有合意的朋友他才去。他只满意自己烧的饭菜,别人煮的他都用不坚决的语气给予坚决的否定:“那个吃得?那个吃不得!”“那个不是那样焐,你怎地会焐菜——你不会焐菜。”“你搞的那鬼事吃不成——”他喜欢吃油香的,杨老妈喜欢吃清辣的,像一支闽南歌里唱的:“阿公要煮咸,阿奶要煮淡。”当然,他们不像歌里的阿公阿奶“相打弄破锅”,杨老爸只轻描淡写地拉长调子说:“这不是吃菜,这是吃盐。”“这个吃得成?辣得出火。”
山歌是他最喜欢的,他用各种小本子抄了许多山歌歌词,什么“郎命苦,哥我坐(住)在苦竹林,早晨吃碗苦竹笋,晚上吃晚折儿根”,什么“人家求签为男女,郎我求签为花园(谈恋爱),两人要连这个伴,一刀两断满江红”,什么“劝姣要当古人样;要做三代缺水城;我俩要死一路死;死在半路人想人”;很丰富。后来有了山歌歌碟,他就买了许多歌碟,没日没夜地放响来听,我几乎要被弄得发疯;只好大声放摇滚来非暴力不抵抗。平常县城体育场的山歌对唱他几乎从不错过,冬天的晚上冷,他就不出去逛了,和杨老妈的女朋友们夜夜打四色牌,夜夜听山歌,我对杨说:“老爸天天混在女人堆里。”杨说:“是,他和贾宝玉一样。”后来他们的歌星;一个称作“大胡子”的榕江人(后来在歌碟里看见,他果然长着一脸茂盛的大胡子)来黎平唱歌,惹得那些老男老女的追星族兴奋不已,大胡子唱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杨老爸也从黎平一直追到高屯旱寨,回来后兴味犹存,关于大胡子的美好回忆,像大海中的波浪缓缓地涌上沙滩,不时温柔地冲刷着他的心思,“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又岂止“三日”呢。
第四章 临时女教师我当送婆(1)
杨的大哥的女儿,即侄女,要出嫁,要找俩“送婆”,就是送新娘子出嫁的人,得一个是母亲的姐妹或嫂子弟媳,即姨、姨妈或舅妈,一个是父亲的姐妹或嫂子弟媳,即姑姑、姑妈或婶婶。侄女有好几个姨,母方的送婆不仅有了,还过剩,可以挑着用,可杨没有姐妹,侄女没有姑姑,那就用婶婶吧,可是俩婶婶都是没过门儿的准婶婶,不算的,可终究得有送婆呀,于是就让我去,我说干吗不让二哥的那个去,据说二哥的那个是怎么都不肯去的,说是“没好看”(不好意思),我不懂这些事理,让我去就去吧,也瞧瞧这当送婆是怎么回事。
侄女叫我“么妈”。黎平话里“么”读“满”,婶婶不叫婶婶,叫叔妈,杨是最小的,侄女称他“么叔”,但都不叫“么叔”,叫“么么”,两个字都读第三声,所以我是最小的叔妈,即蛮叔妈,简称为“么妈”——这样听起来像是小妈的意思了。
杨的大哥住在老家苗冲,苗冲是个城关镇属的村子,离县城十里山路,一般要步行或走马车,当然现在也走汽车和摩托了,但还是常用前者。我就是要去那儿当送婆,令我有些沮丧的是,侄女嫁在本村,而且夫家就在她家的后坎上,简直像从厨房嫁到客厅,我遗憾地不能体会那种迢迢送亲、乍看新郎的滋味,这么近,送婆的意义作用大打折扣,我一门心思怀想的坐在装有红色新娘的马车上翻山越岭的悲壮情调更是不着边际了。
新娘出嫁前,娘家这边先办酒。我们到苗冲吃酒。我们办酒的前天到,大哥在最后给那张桌面用浓淡板色块拼成的桌子上漆,这也是给女儿的陪嫁。
村子里一家办酒,大半个村子都忙活起来了。大哥家边上的几家厨房都动用起来,这家杀鸡鸭,那家打豆腐,这家“朗粉”(做粉),那家煮饭,反正这几家要接连几天地干下去了,因为紧接着下边出嫁,上边就要迎亲了。冬天里村子很闲,尽够时间和人手来忙了,而我是这些忙里的大闲人,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懂也不会做这些事的,而且穿着大毛衣的我他们觉得是孩子一般的举动,我不参与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乐得清闲,不然他们肯定派我去做洗菜这样最笨的活儿,大冷天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可不是件舒服的事,只是杨在那儿忙着写喜联收礼金,不能陪我。
办酒的许多菜件,能做的都自己做了,酒宴的大厨是村子里烧菜最好吃的,杨说是他的侄子,侄子三十多近四十岁,已经是外公了,这样,杨就应该是太公,那我也就是太婆了——我居然是“太”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