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个比方好!”有时隔天忘了搬,粉店老板娘就威胁说:“你们还要不要哦?我要丢去了叻!”杨就派我去,我没有他的身手,也没有屎壳郎滚屎球的功夫,只好学愚公。
自从养上兰花后,杨就把原来的花都放弃了,只留了有香气的栀子花和鱼子兰。小院里养满了兰花,招来了不少的小青蛙,有两只是这里的常客,它们长到少年时就离开了,从此再没见到,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来过。小院里一年四季都有兰花开放,春天里开春兰,之后四季兰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四季兰一过寒兰就接着开了,加上兰花一个月长的花期,日日夜夜,蓬勃的幽香不断,特别是在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那花气更是幽玄、温和、纯正。这兰花的香,譬如妙玉所以为的品茶一般,不可狂嗅滥闻,只在若有若无之间飘忽邂逅,我觉得黎平话里不说“闻”,说“听”,“闻气味”叫“听气子”,正是品味兰花花气的境界,是所谓的“听香”。有一次一个兰农让老外“听兰花的气子”,老外“No,No”地半天闻不出名堂来,兰农说老外那么个大鼻子,只拿来当摆设用了。也难怪西方的兰花只追求花貌艳丽稀奇,并不讲究香气,不像东方的兰花,“气”是其品质里必不可少的,没有香气的兰花“罪加一等”,花貌再好,如果花守不够好,香气不长久,也不能够为上品。老外“那么大个鼻子”,想来是无福消受的。我想起一个朋友看盛放着的蝴蝶兰时说的:“哎哟,那蝴蝶兰神经病!”
蜜蜂因此常常飞来采蜜采粉,我就静静地蹲在那儿看,可以看见它们在花里边忙碌的模样。有时它们在花里倒腾了一阵,把一颗花粉背在背上,就驮着飞走了,夏兰和寒兰开放的时候,绽开一朵,蜜蜂就驮一粒花粉走,等一串花全都绽放完,花粉也全被弄走了,结果开放的都是没鼻头的花。我怀疑是同一只蜜蜂干的,它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好处,便日日来这儿劳动,我对杨说:“有一只蜜蜂没打招呼,就把你的兰花粉偷走了。”杨不以为然地说:“那狗日的坏得很。”我们想如果种一大片兰花来让蜜蜂采,那酿出来的兰花蜜该是蜜里的极品了。有时蝴蝶也会偶尔来一下,显然它们对兰花兴趣不大,不像蜜蜂光顾得那样频繁。
我时常用许多时间看花,长花苞时看花苞,花瓣刚冒尖时就等着看花开的全部模样,等花开来了,更是可以久久地不知厌倦地看。胡适写的小歌《兰花草》里也说:“夜夜不能忘,一日看三回”,又岂止三回。兰花开得非常缓,从冒花芽到花开放一般要半年以上,甚至长达十个月,和人一般,怀胎十月,花期有一个多月长,花守好的能开上两个月。不像牡丹一样“扑拉拉”地瞬时绽开,几天就谢了。所以总在孜孜不倦地孕育希望,让人一年到头都有微微颤动的期许。采到那株美丽的水晶梅瓣时,更是让我一看就看上半天,看它莹莹的瓣子,看它透亮的水晶,看它标志端庄的蚕蛾捧,怎么看都看不够。
后来兰花越来越多,它们的空间不知不觉地蔓延,最后我们只剩了一条勉强通行的小道。于是我们在离县城十里地的老家开了一片坡地,在那儿种下了一畦畦的兰花。周末时我们就走十里山路去看那些花,又把新得的兰花带去种,我们一般要走一个半小时,杨老妈说她年轻时候,从县城的东门街到跨进屋里去只要四十分钟,我从未尝试着去破她的这个纪录,爬那条又陡又长的拖山岭就够受的了,用黎平话说,叫“吃亏”。拖山岭是一条开在岭上的陡路,大约有一公里长,虽然也有盘山而上的马车大路,但绕远费时。过了拖山岭,路边上有一个长满蕨的高坡,边上围绕着高大的杉木,一般人都不走那上边,从路上不能见坡上的动静。每次经过那儿,杨都要绕上那儿去“出恭”,他说特顺畅特神清气爽,我很羡慕,每每想一试,总怕被人撞见,只好作罢,杨说:“不怕,他们见了就会跑的。”我终究胆小而忐忑不能成事。春天时,坡上的蕨芽拱长而出,一片鲜活的嫩绿。
秋冬的日子,坡上的芭芒白茫茫的一片,野果子都熟了,可以一路上摘了吃。山猕猴桃,当地人叫羊桃,摘了拿回家去用陶罐装起来,盖上盖子,焐上个把礼拜就成熟了。羊桃比市场上卖的猕猴桃个儿小,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不过吃起来要更甜蜜,然而因为其性凉,不敢多吃。
路上会遇上赶了马车去卖柴或卖柴回来的,还有放牛群的,牛群里一般都有高大健硕的公牛和美丽的小牛犊,最大的那次斗牛赛的牛王就出在这个寨子。有时遇上寨子里老嫂子,便一起走路,有个女人赶马车的样子彪勇潇洒得很,她把马鞭挥得漂亮而有力,腰板挺拔而精神,那马车“唰”地从我们身边飞奔而过,非常帅气。她在波折坎坷的山路把马车赶得哐哐直跳,比男人还要来得狂放,她邀我们坐马车,老嫂子说可没那胆子坐她的马车,马车不飞下坡去她老命也要飞下去了。于是就说起这个能干的媳妇,怎样在两弟兄之间转移,弟弟怎样撵了她回去,哥哥又是如何接了来,结果弟弟原来的媳妇成了嫂子。
寨子里的人见我们又拿了兰草来种,都说:“嘎——你们两个真是没事情做!那草满山都是,还要你们种咯。”那些兰花就种在林子里的坡地上,杨把斜坡开成一坎坎的小平地,那些兰花就在这些树木隐绰的小块山地里自由生长。我试过一次挖地,刚有模有样地开了一小垄,那锄头就飞出了把,我举着那根光秃秃的锄把,半天回不过神来。杨花了好些时间才把锄头修好,以后再不要我捣乱。地里的兰花虽然生长自由,不过有老鼠虫子会来拱根吃花,又最爱挑那好的花糟蹋。四季兰盛开的时候,整个兰坡幽香漫游,蜜蜂在那儿起劲地采蜜,嘤嘤嗡嗡地忙得晕头转向。《浮生六记》里那个欢喜养兰的张兰坡,他的名字可能就是从这样的养兰景象里来的吧?
第二章 岁月如兰岁月如兰(3)
采兰
刚开始的时候,上山采兰草的人寥寥无几,可能只有我们俩人。那时我对兰花并不很感兴趣,只是上山找兰花的感觉很好。那时候找草不得要领,我们迷信大而亮的叶子,看见那么多春兰并不怎么理会,所以找来的都是四季兰、寒兰和墨兰,而兔耳兰因为叶子短圆又数量少,更成了每遇必采的对象。至于春兰里的许多讲究,是一直到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我们在山里动物一般地窜,有的坡斜得几乎有九十度,上下横行我都很吃力,常常是长长地滑了下去,我滑的时候又不老实,老是咯咯地笑,一笑就没力气了,没力气就更抓不住什么让自己停下来了,只好大叫“救命”。杨在老远的上边,一时救不了我,我只好让自己滑下去,自然会停下来,我便趴着歇,凉凉的细腻的山土贴在肚皮上,感觉自己也可以被种在那黑油油的土里了。杨在上边喊:“你在那里做什么?撞到鬼了?”后来他就只好在我后边推我走,或者用脚给我做垫卡,我踩着他的脚倒是很好上了,但代价是被他骂笨蛋。遇到密匝的灌木丛我们就像猪一样爬着进去爬着出来。杨走坡飞快,我根本跟不上,我们只好山歌对唱似地吆来喝去。出山时往往是找不到路的,有时候看着田野人家就在脚下,可就是没有下去的路,杨就硬生生地窜出一条路来,叫“撕坡”,他虽然把路撕出来了,可坡陡得直角一般,如果光滑的话我就眼睛一闭,滑下去了;如果布满了尖利的枝枝叉叉,我只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着那尖子头皮直发麻——要是一屁股坐下去,那样深深地刺进肉里,呵,起码一个月别想走路,杨是随身带创可贴的,手指头被割了划了那是常事,可这样一刺一捅,贴一打创可贴都不顶事的。
有时我懒得走了,就选了个松林睡觉。林子里很安静,松针柔软厚实,清香洁净,初秋的阳光细细地从树顶上筛下来,杨在周围找花,我把眼睛盖上,四仰八叉地睡去。等他回来找我时,太阳已偏西,林子里的阳光变成柔弱的金色,恍若隔世,感觉自己休眠了几世般。我们也带狗上山,因为是小狗,并不能爬许多坡,不仅不能帮我们,反倒要我们帮它。走了一些路,小狗就走不动了,老落在后边,一到爬陡坡的地方,更是万般挣扎着努力跟上我们,小舌头哈喇哈喇地直吐气,有时候钻到丛里去一时出不来了,便哭泣起来,我们只好抱着它爬坡,滑倒的时候它也无所谓地一点儿都不感到惊惧,仿佛天塌下来会有我们扛着。等终于回家来,它已经累得饭都吃不动了,只往地上一横,在太阳底下直挺挺地展开四肢,死过去一样地睡过去了。一次杨自己去找花了,我就和狗狗在一个草坡上眯眼休息,结果狗狗很快就睡着了,我悄悄地走开,走得挺远的了,狗狗才醒来发现不见人了,它还是小孩儿狗,荒坡野地的,它只好慌得呜呜地哭泣起来,我招呼它,它破涕为笑般向我飞奔来。
有个老话是说: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所以应该听老人言,少走“夜路”,可“白路”走多了,会碰到野猪。这里虽然是绵延不尽的山区,可比不得以前的山里那么丰富,林子里有野兔奔蹿(太有条件发生守株待兔事件了),老虎会跑出来吃人,北方来的狼在月夜里哭泣和思念故乡,不过大家伙里头,野猪还是有的,野猪有褐色和黑色相间的条纹,嘴巴比家猪长,身体比家猪结实健硕,显得比家猪更聪明伶俐。有时候走着走着,会看见野猪的脚印,还有冒着热气的猪屎,听听能听到猪的哼哼声,再走着走着,不定就和野猪不期而遇了。有的野猪远远见到人就跑,我第一次碰上野猪,我们对视了半秒钟,然后双方都惊醒一般,它撒腿就跑,我也撒腿就跑,它用四只脚,我用两只脚,它往山上跑,我往山下跑,我们各奔东西——或者是各奔南北,恐怕双方都吓得不轻,譬如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不用交手就已两败俱伤了。有的野猪比较见过世面,敢好奇地打量人,和它面对面碰上了,它会死着两只眼睛瞪你,瞪着瞪着,“唿”地一下跑走了,让人琢磨它停下来的那会儿,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会遇上母猪带小猪崽出来觅食,十几个小家伙在阳光班驳的树林子里认真地拱地,发出愉快的呕呕声,真是“幸福的生活劳动来创造”,它们很警也很害羞,一发现有人就呼啦啦地跑得没了影踪。老野猪有长长的獠牙,蹭得一身厚厚的松脂,有的厚得火枪子弹都打不进去,惹火了它,它可是亡命之徒,会向你发起进攻,那样的话只有跑的份儿了,这个时候,往山上跑还是往山下跑可就由不得你了。
2003年的夏天,我回到福建老家,然后又在北京待了近两个月。回来之前,杨告诉我他找花时从悬崖上飞了下来,两颗门牙下岗了,我让他赶紧把牙补上,不然不敢见他,结果回来时,他的门牙还是空的,说是要等一个月后才能安假牙。我刚见时,虽然事先是知道的,还是吓了一跳,他无所顾忌地露齿大笑,可没有齿可露,只是一个黑黑的洞,很滑稽,我感叹两颗小小的牙对人的形象居然有这么大的调节能力。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