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杨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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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杨生花-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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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来窜去,好象老鼠入了吊笼一样。媳妇忙退回舱里,摇醒婆婆说:“阿娘,快出
去罢!”老婆子忙爬起来,紧拉着媳妇望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船
板又湿又滑;恶风怒涛又不稍减;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滚入海的很多。她们二人出来
时,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撒手,媳妇不晓得又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云姑被一个
青年人扶起来,就紧揪住一条桅索,再也不敢动一动。她在那里只高声呼唤媳妇,
但在那时,不要说千呼万唤,就是雷音狮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还没沉,只搁在一块大礁石上,后半截完全泡在水里。在船上
一部分人因为慌张拥挤的缘故,反比船身沉没得快。云姑走来走去,怎也找不着她
媳妇。其实夜间不晓得丢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妇一个。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
来劝慰。那时节谁也有悲伤,哀哭并非希奇难遇的事。
  船搁在礁石上好几天,风浪也渐渐平复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领盼顾,希望有
船只经过,好救度他们。希望有时也可以实现的,看天涯一缕黑烟越来越近,云姑
也忘了她的悲哀,随着众人呐喊起来。
  云姑随众人上了那只船以后,她又想念起媳妇来了。无知的人在平安时的回忆
总是这样。她知道这船是向着来处走,并不是往去处去的,于是她的心绪更乱。前
几天因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离开那城,现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来,更不能制
止泪珠的乱坠。
  现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
更是殷勤。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悯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歇息,慢慢地
寻找她的儿子。
  慈善事业只合淡泊的老人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
是为人间的名誉恭敬。朱老先生很诚恳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
说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养都为她预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方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消息。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不
好意思。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生活!从前还有一个
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晚景朦胧,的确可怕、可伤。她青年时又很要强、
很独断,不肯依赖人,可是现在老了。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方法
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老年的人更甚。她虽不惯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
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紧的事体。这缘故,不说她媳妇不知
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她隐秘这事,似乎比什么事都严密。流离的人既不能满足
外面的生活,而内心的隐情又时时如毒蛇围绕着她。老人的心还和青年人一样,不
是离死境不远的。她被思维的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对于道旁人都是一样爱惜,自然给她张罗医药,但世间还没有药能够
医治想病。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事说出,或者能得一点医治的把握。女人有
话总不轻易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益,至终不肯吐露丝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过,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厉害过一天。还是
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说:“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呢?四妹夫也是沧海
姓金的,也许他们是同族,怎不向他打听一下?”
  老先生说:“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门的很多,未必他们
就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处?我也曾问过她认识思敬不认识,她说村里
并没有这个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在理,他也未必认识她。”
  老太太说:“女人要记男子的名字是很难的。在村里叫的都是什么‘牛哥’、
‘猪郎’,一出来,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认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总好记一
点,若是沧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认识她。看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在四妹夫来时,
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你说是不是?不如你试到他那里打听一下。”
  他们商量妥当,要到思敬那里去打听这老妇人的来历。思敬与朱老先生虽是连
襟,却很少往来。因为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砺生。亲戚家中既
没有女人,除年节的遗赠以外,是不常往来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荡,有时也诙谐,
自妻死后,便将事业交给那年轻的儿子,自己在市外盖了一所别庄,名做沧海小浪
仙馆,在那里已经住过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象他这样知足,会享清福的很
少。
  小浪仙馆是藏在万竹参差里。一湾流水围绕林外,俨然是个小洲,需过小桥方
能达到馆里。朱老先生顺着小桥过去。小林中养着三四只鹿,看见人在道上走,都
抢着跑来。深秋的昆虫,在竹林里也不少,所以这小浪仙馆都满了虫声、鹿迹。朱
老先生不常来,一见这所好园林,就和拜见了主人一样。在那里盘桓了多时。
  思敬的别庄并非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只是几间覆茅的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
希世的珍宝,只是几架破书,几卷残画。老先生进来时,精神怡悦的思敬已笑着出
来迎接。
  “襟兄少会呀!你在城市总不轻易到来,今日是什么兴头使你老人家光临?”

  朱老先生说:“自然,‘没事就不登三宝殿’,我来特要向你打听一件事。但
是你在这里很久没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问:“是我家乡的事么?”
  “是,我总没告诉你我这夏天从香港回来,我们的船在水程。上救济了几十个
人。”
  “我已知道了,因为砺生告诉我。我还教他到府上请安去。”
  老先生诧异说:“但是砺生不曾到我那里。”
  “他一向就没去请安么?这孩子越学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我在船上带了一个老婆子。……”

  诙谐的思敬狂笑,拦着说:“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总不会老!”
  老先生也笑了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哪。这老婆子已六十多岁了,她是为找儿
子来的。不幸找不着,带着媳妇要回去。风浪把船打破,连她的媳妇也打丢了。我
见她很零丁,就带她回家里暂住。她自己说是从沧海来的。这几个月中,我们夫妇
为她很担心,想她自己一个人再去又没依靠的人;在这里,又找不着儿子,自己也
急出病来了。问她的家世,她总说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来请教。”
  “我又不是沧海的乡正,不一定就能认识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还认识
几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做云姑。”
  思敬注意起来了。他问:“是嫁给日腾的云姑么?我认得一位日腾嫂小名叫云
姑,但她不致有个儿子到这里来,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没说起她是日腾嫂,但她儿子名叫成仁,是她亲自对我说的。”
  “是呀,日腾嫂的儿子叫阿仁是不错的。这,我得去见见她才能知道。”
  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来了。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进城去。

  一到门,朱老先生对他说:“你且在书房候着,待我先进去告诉她。”他跑进
去,老太太正陪着云姑在床沿坐着。老先生对她说:“你的妹夫来了。这是很凑巧
的,他说认识她。”他又向云姑说:“你说不认得思敬,思敬倒认得你呢。他已经
来了,待一回,就要进来看你。”
  老婆子始终还是说不认识思敬。等他进来,问她:“你可是日腾嫂?”她才惊
讶起来。怔怔地望着这位灰白眉发的老人。半晌才问:“你是不是日辉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动了几下。
  云姑的精神这回好象比没病时还健壮。她坐起来,两只眼睛凝望着老人,摇摇
头叹说:“呀,老了!”
  思敬笑说:“老么?我还想活三十年哪。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这里见你!”
  云姑的老泪流下来,说:“谁想得到?你出门后总没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这
里,仁儿就不致于丢了。”
  朱老先生夫妇们眼对眼在那里猜哑谜,正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思敬坐下,
对他们说:“想你们二位要很诧异我们的事。我们都是亲戚,年纪都不小了,少年
时事,说说也无妨。云姑是我一生最喜欢、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
可是她比我少五岁。她嫁后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个遗腹子。我于她未嫁
时就认得她的,我们常在一处。自她嫁后,我也常到她家里。”
  “我们住的地方只隔一条小巷,我出入总要由她门口经过。自她寡后,心性变
得很浮躁,喜怒又无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间凑巧的事很多!阿仁长了五六岁,偏是很象我。”
  朱老先生截住说:“那么,她说在此地见过成仁,在摩托车上的定是砺生了。”

  “你见过砺生么?砺生不认识你,见着也未必理会。”他向着云姑说了这话,
又转过来对着老先生,“我且说村里的人很没知识,又很爱说人闲话;我又是弱房
的孤儿,族中人总想找机会来欺负我。因为阿仁,几个坏子弟常来勒索我,一不依,
就要我见官去,说我‘盗嫂’,破寡妇的贞节。我为两方的安全,带了些少金钱,
就跑到这里来。其实我并不是个商人,赶巧又能在这里成家立业。但我终不敢回去,
恐怕人家又来欺负我。”
  “好了,你既然来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给你预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因为他们是同族的嫂叔,当然不敢强
留。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
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绉了。旁边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
只能从她面部的变动测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页。
  记得她丈夫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子,也是难以守得住,何况她心
里又另有所恋。日日和所恋的人相见,实在教她忍不得去过那孤寡的生活。
  邻村的天后宫,每年都要演酬神戏。村人借着这机会可以消消闲,所以一演剧
时,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来聚在台下,从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戏目是《杀
子报》,支姑也在台下坐着看。不到夜半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终给心中的烦闷催
她回去。
  回到家里,小婴儿还是静静地睡着;屋里很热,她就依习惯端一张小凳子到偏
门外去乘凉。这时巷中一个人也没有。近处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远地的
锣鼓声、人声,又时时送来搅扰她的心怀。她在那里,对着小池暗哭。
  巷口,脚步的回声令她转过头来视望。一个人吸着旱烟筒从那边走来。她认得
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日辉那时是个斯文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往
来必经之路。他走近前,看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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