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杨生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枯杨生花- 第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日辉那时是个斯文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往
来必经之路。他走近前,看见云姑独自一人在那里,从月下映出她双颊上几行泪光。
寡妇的哭本来就很难劝。他把旱烟吸得嗅嗅有声,站住说:“还不睡去,又伤心什
么?”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辉的手揸住。没经验的日辉这时手忙脚乱,不晓得要
怎样才好。许久,他才说:“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么?”
  “今晚上,我可不让你回去了。”
  日辉心里非常害怕,血脉动得比常时快,烟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郑
重地对云姑说:“谅是今晚上的戏使你苦恼起来。我不是不依你,不过这村里只有
我一个是‘读书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总要加上七分谴谪。你我的名分已是被
定到这步田地,族人对你又怀着很大的希望,我心里即如火焚烧着,也不能用你这
点清凉水来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们就不用各受各
的苦了。不用心急,我总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坏你的贞节,也不怕人家骂
我乱伦,因为我仍从少时就在一处长大的,我们的心肠比那些还要紧。我怕的是你
那儿子还小,若是什么风波,岂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几年,我有多少长进的时候,
再……”
  屋里的小孩子醒了,云姑不得不松了手,跑进去招呼他。日辉乘隙走了。妇人
出来,看不见日辉,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拦腰抱住她。她一看,却是本村的坏子弟
臭狗。
  “臭狗,为什么把人抱住?”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已经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妇人急起来,要嚷。臭狗说:“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辉揪来对质,一同上祠堂
去;又告诉禀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里说,一只手在女人
头面身上自由摩挲,好象乩在沙盘上乱动一般。
  妇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后的手段,用极甜软的话向着他:“你要,总得人家愿
意;人家若不愿意,就许你抱到明天,那有什么用处?你放我下来,等我进去把孩
子挪过一边……”
  性急的臭狗还不等她说完,就把她放下来。一副谄媚如小鬼的脸向着妇人说:
“这回可愿意了。”妇人送他一次媚视,转身把门急掩起来。臭狗见她要逃脱,赶
紧插一只脚进门限里。这偏门是独扇的,妇人手快,已把他的脚夹住,又用全身的
力量顶着。外头,臭狗求饶的声,叫不绝口。
  “臭狗,臭狗,谁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没翅膀!
何况你这臭狗,还要跟着凤凰飞,有本领,你就进来罢。不要脸!你这臭鬼,真臭
得比死狗还臭。”
  外头直告饶,里边直詈骂,直堵。妇人力尽的时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训
是她应受的。此后她总不敢于夜中在门外乘凉了。臭狗吃不着“天鹅”,只是要找
机会复仇。
  过几年,成仁已四五岁了。他长得实在象日辉,村中多事的人——无疑臭狗也
在内——硬说他的来历不明。日辉本是很顾体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声硬把事情搁
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涂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妇人怕雷,早把窗门关得很严,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
已过,当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响。妇人害怕不敢问。后来外头叫了一声“腾嫂”,
她认得这又斯文又惊惶的声音,才把窗门开了。
  “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谁。且等一会,我把灯点好,给你开门。”
  “不,夜深了,我不进去。你也不要点灯了,我就站在这里给你说几句话罢。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时电光一闪,妇人看见日辉脸上、身上满都湿了。她还
没工夫辨别那是雨、是泪,日辉又接着往下说:“因为你,我不能再在这村里住,
反正我的前程是无望的了。”
  妇人默默地望着他,他从袖里掏出一卷地契出来,由小窗送进去。说:“嫂子,
这是我现在所能给你的。我将契写成卖给成仁的字样,也给县里的房吏说好了。你
可以收下,将来给成仁做书金。”
  他将契交给妇人,便要把手缩回。妇人不顾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契落在地
上,妇人好象不理会,双手捧着日辉的手往复地摩挲,也不言语。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么?该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来,又不好了。”

  妇人仍是不放,停了许久,才说:“方才我想问你什么来,可又忘了。……不
错,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咧。”
  “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要先到厦门去打听一下再定规。我从前想去的是
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处还没一定。”
  妇人很伤悲地说:“我现在把你的手一撒,就象把风筝的线放了一般,不知此
后要到什么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象要说话的样子,妇人也默默地望着。
雨水欺负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可是他们都不介意。在黑暗里,
妇人只听得一声:“成仁大了,务必叫他到书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将来给你请封
诰。”
  他没容妇人回答什么,担着破伞走了。
  这一别四十多年,一点音信也没有。女人的心现在如失宝重还,什么音信、消
息、儿子、媳妇,都不能动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于云姑能起床时,就为她预备车辆,接她到别庄去。在那虫声高低,鹿迹
零乱的竹林里,这对老人起首过他们曾希望过的生活。云姑呵责思敬说他总没音信,
思敬说:“我并非不愿,给你知道我离乡后的光景,不过那时,纵然给你知道了,
也未必是你我两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别后已是闲话满嘴了;若是我回去,料
想你必不轻易放我再出来。那时,若要进前,便是吃官司;要退后,那就不可设想
了。”
  “自娶妻后,就把你忘了。我并不是真忘了你,为常记念你只能增我的忧闷,
不如权当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见你。”
  说话时,遥见他儿子砺生的摩托车停在林外。他说:“你从前遇见的‘成仁’
来了。”
  砺生进来,思敬命他叫云姑为母亲。又对云姑说:“他不象你的成仁么?”
  “是呀,象得很!怪不得我看错了。不过细看起来,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长他十岁有余咧。他现在不过三十四岁。”
  现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两只眼睛望空不歇地转。思敬劝说,
“反正我的儿子就是你的。成仁终归是要找着的,这事交给砺生办去,我们且宽怀
过我们的老日子罢。”
  和他们同在的朱老先生听了这话,在一边狂笑,说:“‘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
还不会老!’现在是谁老了!”
  思敬也笑说,“我还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过日子也是应该的。难道还送她
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个老人在那里卖老,砺生不好意思,借故说要给他们办筵席,乘着车进城去
了。
  壁上自鸣钟叮噹响了几下,云姑象感得是沧海瞎先生敲着报君知来告诉她说:
“现在你可什么都找着了!这行人卦得赏双倍,我的小钲还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当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