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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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灵心-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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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周子允忽然站定不动。
  子驹问:“你看到什么?”
  子允掩住胸口:“豆苗,这里有点紧。”
  豆苗立刻扶母亲在草地坐下,她取出电话召救护车,明确说出她们位置。
  子驹还在问:“豆苗,何须这样紧张。”
  豆苗的脸色与母亲一般灰白,她把妈妈的头枕在膝上,紧紧搂着妈妈,像妈妈抱住幼年的她。
  救护车呜呜赶到,旁人围拢。
  周子允还想挣扎,可是已经呼吸困难,被救护人员抬上车送走。
  步入医院,豆苗已有预感,双手掩住脸,眼泪自指缝流出。
  子驹轻轻斥责外甥:“快被这样,你会吓到母亲。”
  豆苗觉得阿姨说得对,擦得眼皮红肿。 
  子驹叹气:“这种时候,有个男人主持大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男医生出来问:“谁是周子允女士的亲人?”
  豆苗连忙站出去。
  “周女士有三条血管百分之九十五栓塞,需立刻做搭桥手术,心脏病是女性第二号杀手,不可掉以轻心,这次万幸发现及时。”
  子驹松口气:“这么说,我也得检查一下。”
  豆苗萎靡无言。
  “请放心,手术相当安全。”
  子驹过去说几句话。
  医生自我介绍:“我是主诊医生李榛。”
  “我外甥是一名兽医。”
  “呵,幸会。”
  这时,天空黑得像墨水般,大雨倾盆,看样子,慈善步行非终止不可。
  豆苗听见阿姨说:“豆苗幸亏你跟着来,如果只得我一个人,说不定耽误时间,真是不幸中大幸。”
  豆苗不出声。
  “子允平时一直素食,运动,早睡早起,不烟不酒,奇怪,谁会想到。”
  这时,豆苗忽然问:“阿姨,关于我身世,请问你,我可是一个领养儿?”
  子驹猛得抬头,怒问:“你说什么?”
  豆苗鼓起勇气:“我是否亲生?”
  子驹提高声音:“你有怀疑?你觉得妈妈与阿姨待你不够亲爱?你有不满之处?”
  “不不不,可是,阿姨,我记得小时侯你对人说过——”
  “我周子驹若果说过那样的话,罚孤苦终老,我怎么会讲无稽之话?豆苗,你竟对我毫无信心。”
  “阿姨,真对不起。”
  子驹叹气:“心里有话,讲出来也是好事,以免老闷着怀疑。”
  “是,阿姨,你说得对。”
  “什么人造这种谣该罚中风倒地。” 
  豆苗揉着酸软大腿不再说话。
  雨势越来越大,豆苗站在窗前呆视街景,阿姨在沙发上盹着,一名看护走近,“李医生叫我出来同你说一声,手术进度良好。”
  豆苗点头。
  “只有女儿才会为父母健康愁眉不展,儿子们通常只为岳父母担心。”
  子驹惊醒:“手术怎样?”
  看护过去同她说话。
  豆苗到楼下去打了几通电话。
  助手告诉她:“三谷君有急事赶回东京,他找不到你,心急如焚,此刻他已登上飞机,真没想到几件事扎在一起发生。”
  他与她,在这个时候,划上句号。
  “你放心,诊所有我,好好照顾伯母。”
  豆苗这时才用纸杯盛了一杯沙滤水喝,只觉水又酸又苦,这当然不是水,是她味觉神经混乱。
  她到卫生间漱口洗脸,看到一名少妇独自哀哭。
  豆苗转过头去,对秀丽的她这样说:“不必担心,你孩子双眼会得完全复元。”
  少妇抬头讶异地问:“你是医生,抑或看护?”
  豆苗拍拍她肩膀:“已更换眼角膜的他视力会与常人无异。”
  “呵,”少妇略为心安,“谢谢你。”
  “你家人在等你,别吓着他们。”
  “是,你说得对。你呢,你家人有病?”
  豆苗黯然:“是家母。” 这时,周子驹推门进来:“豆苗,快来,她苏醒了。”
  豆苗连忙赶出去。
  母亲只能与她轻轻握手。
  阿姨回去休息,豆苗一直守在床边,她手上拿着一本小书阅读,看护进来看见,“好小一本书,叫什么名字?”
  “作者来头甚大:史坦培克的《珍珠》。” 
  看护说:“我看过他的《伊甸园东》。”
  “这部小说写得很滥。”
  看护说:“你妈妈醒了,要同你说话。”
  豆苗连忙伏过去:“妈妈,豆苗在这里。”
  周子允叫女儿把脸贴到她脸颊上,爱怜地喃喃说:“跳舞脸贴脸。”
  这是豆苗幼时母亲与她玩的游戏,豆苗不禁泪盈于睫,手术后麻醉药未过,母亲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
  豆苗怕触动她的伤口,只是轻轻抚摸母亲面孔。
  周子允点点头,示意要喝水,看护把吸管给她,她似乎完全苏醒了。
  豆苗跪到床边,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妈,恕我无礼,但请告诉我,我是否一个领养儿。”
  周子允睁大眼睛,眼神晶莹温柔,她不假思索地答:“傻孩子,你当然是我亲生儿:十月怀胎,眠干睡湿,供书教学,这个时候,怎么问起这种话来?”
  她像是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豆苗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早准备好台词,练习多次,到应用的一刻,流利的演述一遍。
  周子允低声说下去:“每一天都担心:女儿在学校开心否,测验会得做吗,中饭吃得可好……”这些都是事实。
  豆苗抱住妈妈,落下泪来。
  子驹推门进来,看到她们母女絮絮说话,松一口气。
  她已换过衣服,对豆苗说:“我来轮更,去,你回去梳洗。”
  豆苗点头离开病房,走出走廊,正值晨曦,天蒙蒙亮起,走廊本来静寂无人,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周豆苗来了,周小姐,请留步。”
  豆苗转过头去,只有一小队共五六个穿着医院制服的男女围上来:“周小姐,”他们纷纷低声问,“我还有没有救,我能医得好吗?”
  豆苗电光石火间明白到他们身份,却不觉害怕,她轻轻站住。
  “周小姐,请帮帮忙。”
  豆苗看着他们盼望眼神,镇定地说:“回去,回去与亲人好好说再见。”
  他们一听,有人哭泣,有人太息。 
  豆苗温和地说:“别招致不安,回去吧。”
  那一小队人缓缓垂头散开。
  豆苗累极在一张长凳上坐下,闭上双眼,用手掩住面孔。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说:“你也看得见他们?”
  豆苗跳起来:“你是谁?”
  “李榛医生,记得吗?”
  “李医生,你吓我一跳。”豆苗定定神,看着他:“你也看得见?”
  他点点头:“有时经过走廊,我戴上耳筒听音乐,那就听不到他们请求。”
  豆苗恻然:“你是医生,一定饱受惊扰。”
  “你呢,你又怎样应付日常生活?”
  “我从不与外人说起。”
  睡得可好?”
  “时时被梦境吓醒。”
  “睡前喝一杯蜜糖水会有益处。”
  两人同病相怜,忽然投契,豆苗像是一个异乡人,忽然遇到旧时近邻,一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对她同类说:“李医生,有机会我想与你多谈谈。”
  他笑着点头:“这是我名片,随时找我。”
  “李医生,家母——”
  李医生按住她的手,他双眼露出智慧晶莹的神色:“在世上我们必须尽力。”
  豆苗不由得紧紧握住李医生的手。
  李医生沉默到陪了她一会,但是医院扩音器叫他的名字,他说声再见,匆匆赶去工作。
  豆苗并没有回家休息,她回到兽医诊所,只见挤满了急诊猫狗。
  豆苗手挥目送,立刻替它们诊治,一对白兔肯定失救,她说:“有人喂她们喝啤酒,这叫虐畜。”
  那家长抗议:“大饭店有道菜叫酒焖兔肉。”
  豆苗还没说话,助手先生气,她说:“那你们来诊所做什么?还不回家剥杀兔子大快朵颐?” 
  人客悻悻离去。
  助手低声说:“周医生,你且回家休息。”
  “我身上有异味,需要淋浴才真。”
  中午,把大部分人都打发走,豆苗坐下吃个青瓜三文治,吃不下咽,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说:“我要回去看母亲。”
  “你不累?”
  豆苗摇摇头:“肾上腺紧急启动。”
  “年轻真好。”
  豆苗回家淋浴更衣,匆匆返转医院。
  母亲闭目养神,精神似乎不错。
  阿姨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不幸中万幸,医生说一星期内或可出院,姐,我们乘油轮环游世界,我什么都看开了。”
  “船舱至多几百尺,多挤。”
  “我们到甲板坐着看日出日落,要不,到迪士尼乐园?”
  “豆苗,你为什么不出声?”
  “她一向不喜多话。”
  豆苗问:“李医生来过没有?”
  “一早来过,此刻他为另一病人做手术,他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有时当更,两夜一日等闲事。”
  “铁打一样,怎么吃得消,我不舍得子女那样吃苦。”
  看护进来说:“咦,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那天晚上,豆苗半夜惊醒:“妈妈。”
  妈妈的手就在她脸边,她像是有话要说。
  豆苗又叫:“妈妈。”
  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豆苗几经努力,才挣扎起床取过听筒,那边正是李医生声音:“周小姐,令堂——”
  豆苗很镇定:“我立刻来。” 
  “一小块淤血游入脑部,我们立时抢救,于凌晨四时二分失救。”
  豆苗明知这件事会得发生,此刻心中仍似掏空一般,她似成为一个空壳人,五脏六腑像是被扯出,活着也像僵尸,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
  李医生一见她便扶住她手?(此字不识,暂时没查到)
  阿姨的反应良好,她沉默肃穆,维持应有尊严,轻轻说:“她很平安,没有痛苦,我们还在说,第一站,是往里斯本,然后,绕道地中海……我一直在她身边。”
  豆苗不出声。
  周子驹抬起头:“豆苗,你是一直知道的吧,你不说,是怕我伤心两次。”
  豆苗呆呆站一边。
  “李医生,你也知道,所以你特别镇定细心,”周子驹沮丧,“可就我一个人 
  一心以为子允会得痊愈,姐妹俩还有二三十年好时光,我真笨。”
  她双手掩脸,眼泪汩汩落下。
  “从此我落单了。”
  “姨,你还有我。”
  “啊是,豆苗,我还有你。”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自从一眼看到那套粉红色运动服,豆苗惊怖莫名,就已经知道结局:母亲没有活到耋耄。
  周子允的财产,公平分成两部分,一半给妹妹,一半给女儿。
  豆苗心中清晰明白,她们三人,并无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对相亲相爱的她们完全不重要。
  豆苗搬到阿姨家中暂住,子驹的公寓里用古董水晶灯与米色丝绒家具,像童话世界,床上是雪白网眼麻纱,与豆苗家朴素绝端相反。
  连接好几个星期,她俩也不多话,一同坐书房看旧文艺电影:金石盟、乱世佳人、彗星美人……总是红颜薄命。
  豆苗说:“小朋友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
  “呵,爱一个人,不见得就可以与他厮守一生,人家不爱我们呢,怎么办,不得不黯然离去,假如每一对都你爱他,他爱你,团圆结局,美其一生,世上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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