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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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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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户,往南迎阳光走上埠头去,路上就遇了几次的抢买卖的袭
击。他坐上船后,往西南摇动开去。将喧嚷的城市,丢在背后,看看四围的山色,
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边的寂静的人家,觉得自家的身体,已经是离开了现实世
界了。几礼拜前的马背上的生活,炮弹的鸣声,敌军的反攻,变装的逃亡,到大连
后才看见的自家的死报,在上海骤发的疾病等等,当这样晴快的早晨,又于这样和
平的环境之中回忆起来,好像是很远很远,一直是几年前头的事情。他一时把杂念
摒除,静听了一忽船的划子击水的清音。回头来向东北一望,灵奇的保倜塔,直插
在晴天暖日的中间,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帘。此外又见了一层葛岭的山影和几丛沿
岸的洋楼。
  大约是因为年关近了,游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云庵门口上了岸,踏着苔
封的石砌路进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终没有一个管庵的人出来招呼他。向
祠的前后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签筒来求一张签的,但找了半天,签诗签筒终于找不
出来。向那玻璃架里的柔和的老人像呆着了几分钟,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诒孙和诒
孙的男人。
  “唉!这一条红线,你总拉不成了吧!”这样的在心里转了一下,他忽觉得四
边的静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变了脸色,本来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
摇起头来了。他急忙回转了身子,一边寻向原路走回船来,一边心里也在责备自家:

  “诒孙不是已经结了婚了么?”
  “诒孙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应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该不该,真正不该!”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连续,还没有打断。生来是沉默
的他,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户屡次想和他讲话,终于空
咯了一声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听风听水,尽量地吸收湖上的烟霞,
就在沉思默考,想他两年来和诒孙的关系。总而言之,诒孙还可以算得是一个理想
的女子。她的活泼的精神,处处在她的动作上流露出来。对一般男人的体贴和细密,
同时又不忘记她自己的主张。对于什么人,她都知道她所应取的最适当最柔美的态
度。种种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饰,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够使她的周围的人,都不知
不觉的为她所吸引。若硬要寻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赢得各异性者的好感这一
点。并不是逸群一个人的嫉妒,实在她对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爱了。善意的解释
起来,这也许是她的美德,不过无论如何,由谨严的陈逸群看来,这终是女人的一
个极大的危险。他想起了五六个月前头,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两人的散步,那一天
晚上的紧紧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来以后,他只觉得她对于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热
了。女人竭忠诚于自家的男人,本来是最善的行为,就是他在冷静的时候,也只在
祷祝她们夫妇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们家庭里做一个常客,可是她当他的面前,
对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种种爱热的动作,由抱了偏见的他看来,终于是对
他的一种侮辱。这一次的从军的决心,出京前的几天的苦闷,和陆续接到她的信后
的一种后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复活起来。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又
捏起拳头来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户!你怎么不出点气力划一划呀?划了这么半天,怎么三潭印月都还没有
到?”
  他带怒声的问了,船户倒被他骇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头来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远,有一道环堤和许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
阳也将当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里,寂然听不见什么人的声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
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了一想,“啊,这悠久的长空,这和平的冬日!”不知
不觉地又回复了他平时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阶边上,他吩咐船户把空船
划到后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栏桥去,看池里的假山碑石去了。

                                   四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点点心,又坐船到岳庙前杏花村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斜,他
觉得很饥饿了。吃了几碗酒菜,命船户也吃了一个醉饱,他一个人就慢慢的踏出店
门,走向西泠桥去。毕竟是残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只是几个挑年货的乡下
人,平时的那些少年男女,。个也没有见到。踏着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别墅门前过
去,他看见一湖湖水斜映着阳光,颜色是青紫的。东南岸的紫阳山城隍山上,有一
层金黄的浮彩罩着,近山顶的天空里,淡拖着一抹黄白的行云。湖中心也有几只倦
游归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并且船里坐着的游客的不多,这日
斜的午后,深深地给了他一个萧条的印象。他走过了苏小的坟亭,在西泠堤上杨柳
树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带青山,在几处山坳深处,作起蓝浓的颜色来了。
  进了西泠印社的小门,一路走卜去,他只遇见了几个闲情阶级的游人。在石洞
边上走一回,刚想进宝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时候,他的冷静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里
起了霹雳,
  一霎时就大大的摇动了起来。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
着的一个着黑缎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诒孙的形状简直是一样,双眼盯住了这女人
的背形,他在门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间,忽而觉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齐射上
他的脸来了,他颊上起了红潮,想不走进去,觉得更不好意思,要是进去呢,又觉
得自己是一个闯人者,生怕搅乱了里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脑里盘旋回复地忖
度了一下,他终于硬挺了胸腰走进去了。那窗口的女人听了他对茶房命茶的北方口
音,把头掉了转来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贪视了一眼。漆黑的头发,是一片向
后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极大,瞳神黑得很。脸形长圆瘦削,颧
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洁的。总体是像鹅蛋的半面,中间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苍
白,上下唇的曲线的弯度并不十分强。上面的头发,中间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
袍,把她那张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衬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虽则觉得不
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来喝茶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偷看了她好几眼。现在她又把
头回转,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诒孙。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绅士,嘴上有几根疏淡的须影,时
常和她在说话,可是她回答他的时候,却总不把头掉过对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
她坐在西面,这一位绅士是坐在东面的。
  逸群一个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张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约有一丈多远;中间隔着
两张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东面窗外的树木青空,然而实际上他的注意力的
全部,却只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这一位绅士的配偶,但年龄又似乎差得太多。
姨太太么?不是不是,她并没有姨太太的那一种轻佻的习气,父女么,又有些不对。
男人对她的举止,却有几分在献媚的样子。逸群一边喝茶,一边总想象不出她的根
底来。忽而东边窗下的一座座客大声的笑了起来,逸群倒骇了一跳,注意一看,原
来他们在下围棋。那女人也被这笑声所引,回转头来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对她
讲了一句滑稽的话,逸群在她的侧面上看出了一个小小的笑窝,但是这是悲寂的微
笑,是带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岁暮,忘了背后的斜阳,更忘了自己是为人
在客,当然想不到门外头在那里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烦的舟子了。他几次想走想走;
但终究站不起身来,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来从他的桌子前头经过,使他闻到了
一阵海立奥屈洛泊的香气的时候,他的幻梦,方才惊醒。举目向门外他们去的方向
看看,他才知道夕阳快要下山了,因为那小小的山岭,只剩下几块高处的残阳,平
地上已被房屋宝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领了去。
  急忙付过茶钱,走下山来,湖面上早就铺满了冷光,只有几处湖水湖烟,还在
那里酝酿暮景。三贤祠的军队,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归去的样儿,他
在门外长堤路上站立住脚,向前后左右探望了一回,却看不见了她和那男子的踪迹,
湖面上也没有归船,门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只以外,只有两艘旧而且小的空船在
候着,这当然是那些下围棋的客人们的。他又觉得奇怪起来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
面去的呢?
  迎着东天的半月,慢慢儿的打桨归来,旗营的灯火,已经在星星摇闪了。他从
船头上转眼北望,看见了葛岭山下一带的山庄。尖着嘴吹了几声口笛,他心里却发
见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过西泠桥回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岭的附近无疑!”

  回到了旅馆,在电灯底下把手面一洗,因为脑里头还索回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昙
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游湖的劳顿,还不能使他的心身颓灭下来。命茶房拿了
几册详细的西湖图志与游览指南来后,他伏在桌上尽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带的禅房别
墅与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里暗想,他却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个好奇赌咒的决心说:
“你这一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我总有法子来寻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
且瞧着吧!”

                                   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层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热度,似
乎向北方去诱入了些低压气层来,晴空里忽而飞满了一排怕人的云阵,白云堆的缺
处,偶尔射出来的几颗星宿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了这寒宵湖面的凄清
落寞。一股寒风,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飞过湖头,打上孤灯未灭的陈逸群的窗面的
时候,他也感到了一点寒冷,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午夜的时刻了。
  为了一个同风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这样热心的费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
从那一堆西湖图志里立起身来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觉得有点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懒
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一边拿了一支烟卷在寻火柴,一边他嘴里却轻轻地辩解着
说:
  “啊啊,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点上了烟,离开书桌,重在一张
安乐椅上坐下的时候,他觉得今天一天的疲劳袭上身来了。又打了一个呵欠,眼睛
里红红地浮漾着了两圈酸泪,呆呆对灯坐着吸去了半枝烟卷,正想解衣就寝,走上
床去,他忽又觉得鼻孔里绞刺了起来,肩头一缩,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几个喷嚏。

  “啊呀,不对,又遭了凉啦!”
  这样一想,他就匆匆和着里边的丝绵短袄,躺到被里去睡觉去了。
  本来是神经质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劳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后,更不得不在
杂乱的回忆和矛盾的恐惧里想,一想起那一个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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