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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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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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神经质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劳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后,更不得不在
杂乱的回忆和矛盾的恐惧里想,一想起那一个黑衣的女影而画些幻象,所以逸群这
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残夜里的短梦,刚睡着又惊醒刚睡着又惊醒地安定不下来。
有时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脑里的一切杂念,想把神经镇压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
经受过激荡的这些纤细的组织,终于不能听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气地在努力,
弥漫在这深夜大旅馆中的寂静,愈要突入他的听觉中来,终致很远很远挂在游廊壁
上的一架挂钟的针步,和窗面上时时拂来的一两阵同叹息似的寒风,就能够把他的
静息状态搅乱得零零落落。在长时间的焦躁之后,等神经过了一度极度的紧张,重
陷入极度的疲乏状态去后,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这时候窗外面的浮云,已带
起灰沉沉的白色,环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烟似的云雾来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却被灰暗的云层吞没了去,一天昙色,遮印得湖波惨淡无光,
又加之以四围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风,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阴气森森,从早晨起
就酿成了一种欲雪未成的天气。逸群一个人曲了背侧卧在旅馆的薄棉被里,被茶房
的脚步声惊醒转来,听说已经是快近中午了。开口和茶房谈了这一句话,他第一感
觉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咙的嘶哑。等茶房出门去替他去冲茶泡水的中间,他还不肯
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风寒。为想试一试喉咙,看它在究竟有没有哑的原因,他从被里
坐起,就独自一个放开喉咙来叫了两声:“诒孙!诒孙!”
  钻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的这一个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却仍旧是那一种敲破铁罐
似的哑音。
  “唉,糟糕,这才中了医生的预言了!”
  这样一想,他脑里头就展开了一幅在上海病卧当时的景象。从大连匆促搭上外
国邮船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入了安全地带了,所以他的半月以来同弓弦似
地紧张着的心状一时弛散了开来。紧张去,他在过去积压在那里的过度的疲劳便全
部苏复转来了,因而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咳了几次鲜血。咳血的前后,身体更是
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饱尝遍了,睡眠中的盗汗,每天午
后一定要发的无可奈何的夜热,腰脚的酸软,食欲的毫无,等等。幸亏在上海有一
位认识的医生,替他接连打了几支止血针,并目告诉了他一番如何疗养的的心得,
吐血方才止住。又静养了几天,因为医生劝他可以个必久住在空气恶浊的上海,他
才下了上杭州来静养的决心。
  “你这一种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为你的气管和肺尖不好,伤
风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发,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马
上就又要再发。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这一着。凡睡眠不足,劳神过度,运动太烈
等。都是这病的诱因。你上杭州去后,这些地方都应该注意,体热尤其不可使它增
高起来。平常能保住二十六至至三十七度的体热就顶好,不过你也不要神经过敏,
不到三十八度,总还不算发热。有刺激性的物事总应该少吃!”
  这些是那位医生告诫他的说话,可是现在果真被这医生说中了,竟在他自己不
觉得的中间感冒了风寒。身上似乎有点在发热的样子,但是咳嗽还没有出来,赶快
去医吧,今天马上就去大约总还来得及。他想到了这里却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进房
来了,他问了他些杭州的医生及医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绍了一个大英医院给他。
  洗过了手面,刷过了牙齿,他茶也不喝一口,换上衣服,就一个人从旅馆中踱
了出来。阴冷的旅馆门前,这时候连黄包车也没一乘停在那里。他从湖滨走过,举
头向湖上看了一眼,觉得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阴惨的湖光,似乎也在那里替他担忧,
昨大的那一种明朗的风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种轻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
失到哪里去了。

                                   六

  沿湖滨走了一段,在这岁暮大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几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
斜贯东西的那条较广回的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黄包车坐向俗称大英医院的广济
医院中去。
  医院眼已经是将近中午停诊的时候了,幸而来求诊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
就并没有什么麻烦而被领入了一间黑漆漆的内科诊疗室里。穿着白色作业服的那位
医士,年纪还是很轻,他看了逸群的这种衣饰神气,似乎也看出了这一位患者的身
份,所以寻问病源症候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柔和,体热测验之后,逸群将过去的症
状和这番的打算来杭州静养,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风寒的情形洋细说了一遍,医生
就教他躺下,很仔细地为他听了一回。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约莫听了有十多分钟的
样子,医生就显示着一种严肃的神气,跟逸群学着北方口音对他说:
  “你这肺还有点儿不行,伤风倒是小事,最好你还是住到我们松木场的肺病院
里去吧?那儿空气又好,饮食也比较得有节制,配药诊视也便利一点,你以为怎么
样?”
  逸群此番,本来就是为养病而来,这医院既然有这样好的设备,那他当然是愿
意的,所以听了医生的这番话,他立刻就答应了去进病院。问明了种种手续,请医
生写了几张说明书之后,他就寻到会计处在付钱,来回往复了好几次,将一切手续
如式办好的时候,午后也已经是很迟,他的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了,这一晚就又在
湖滨的饭店里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内,西湖的景色完全变过了。在半夜里起了几阵西北风,吹得门窗房屋
都有点儿摇动。接着便来了一天霏微的细雨,在不声不响的中间,这冷雨竟化成了
小雪。早晨八点钟的光景,逸群披衣起来,就觉得室内的光线明亮得很,虽然有点
冷得难耐,但比较起昨天的灰暗来,却舒爽得多了。将西面的玻璃窗推开一望,劈
面就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痉。向湖上的四周环视了一周,
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体,在窗前的寒风里呆立住了,这实在是一幅灵奇的中国水墨
画景。
  南北两高峰的斜面,各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
还有长堤上,小山头,枯树林中,和近处停泊在那里的湖船身上,都变得全白,在
反映着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湖膛上远远地在行走的几个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几
点狭长的黑点,默默地在这一块纯白的背景上蠕动。而最足以使人感动的,却是弥
散在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间的那种沉默,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又神秘的沉默,
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是永也感觉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马上要搬进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
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眼色吧?”因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
小说里说及金圣叹临刑那一日的传说。这一段传说里说,金圣叹当被绑赴刑场去的
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从狱里出来,看见了满街满巷的白雪,就随口念出了一首
诗来说:“天公丧父地丁忧,万户千门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
病院和刑场,虽则意义全然相反,但是在这两所地方的间壁,都有一个冷酷的死在
那里候着的一点却是彼此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来逸群觉得他的联想,也算不得什
么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冻红了鼻尖寒缩着腰走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逸群还是呆呆鹄
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陈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进松木场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着说。
  逸群回过身来只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一面看见了这茶房说话
的时候从口里吐来的白气,和面盆里水蒸气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觉
着了这早晨的寒冷,皮肤上忽而起了一层鸡栗,随手他就把开着的那扇房门关上了。

  在房间里梳洗收拾了下,付过了宿帐,又吃了一点点心,等黄包个夫上楼来替
他搬取皮箧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坐在车上,沿湖滨向北的被拉过去,逸群的
两耳,也感到了几阵犀利的北风。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破云出现,风
也并不算大,但在户外走着总觉得有刀也似的尖风刺上身来,这正是江南雪后,阴
冻不开的天气。逸群默默坐在车上,跟看着周围的雪中山水,却想起了有一次和诒
孙在这样的小雪之中,两人坐汽车上颐和园去的事情。把头摇了几摇,微微的叹了
一口气,他的满腔怀忆,只缩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词,在他的哑喉咙里轻轻念了出
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经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七

  松木场在古杭州城的钱塘门外,去湖滨约有二二里地的间隔。远引着苕溪之水
的一道城河,绕松木场而西去,驾上扁舟,就可以从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余杭
等名胜之区。在往昔汽车道未辟之前,这松木场原是一个很繁盛的驿站码头,现在
可日渐衰落了。松木场之南,是有无数青山在起伏的一块棋盘高地,正南面的主岭,
是顽石冲天的保倜塔山——宝石山——,西去是葛岭,栖霞岭,仙姑,灵隐诸山,
游龙宛转,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岭脊,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宝石山后,
小岗石壁,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岭宝石山的高岗,俯视松木场
古荡等处的平地,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件英国宣
教师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陈逸群坐在黄包车上,山石塔儿头折向北去,车轮顺着板道,在直冲下去的中
间,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本没有预防着的口腔鼻孔。冷风触动了肺管,他竟曷呀
曷呀的咳了起来,喉头一痒,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韧的痰里,果然有几丝血痕混入
了。这一阵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泪。浑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闻上眼睛,
就把身体靠倒在洋车背上,一边在他的脑里又乱杂地起起波涛来了。
  “这一个前兆,真有点可怕。漫大的雪白,痰里的微红,难道我真要葬在这西
湖的边上了不成?……唉,人谁能够不死,死的迟早,又有什么相干,我岂是个贪
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这样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点浪费,我到
今日非但事业还一点儿也没有做成,就是连生的享乐,生的真正的意味都还没有尝
到过。……啊,回想当时从军出发的那一腔热忱,那一种理想,现在到了生死之际
量衡起来,却都只等于幻薄的云烟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我们要改革社会,
改革制度,岂不是也为厂‘生’么?岂不是也为了想增进自我及大众的生的福裕么?
‘生’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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