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少校。”
任务既不更有用,也不更无用。下命令的语言既不更热情,也不更冷淡。
我对自己说:“敢死队任务。”我想……我想到许多事。我要等到夜里再好好想,如果我还活着。可活着……任务容易时,三次回来一次。任务有点“麻烦”,回来自然更难。现在,在少校的办公室里,死亡对于我既不庄严,也不崇高,既不英勇,也不令人心碎。大队失去我们,就像在铁路中转站的混乱中丢几件行李。
并不是我对战争、死亡、牺牲、法国没有别的想法,而是我缺乏指导性的思想、明确的语言。我的思想充满矛盾。我的真理是碎片,我只能一片一片地去考虑。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在夜里细细思量。可爱的夜晚。夜里,理智已入眠,只有事物依旧存在。真正重要的事物会重回原形,在白天毁灭性的分析后幸存下来。人将他的碎片串联起来,回复成静静的树。
白天是留给家庭场景的,而夜晚,吵过架的人又重拾爱意。因为爱比口舌之争的力量更伟大。男人在星空下倚着窗,重新担起对熟睡的孩子、明天的面包、妻子的安眠的责任,她是如此娇弱、温情、易逝。爱,是无法讨论的。它存在。让夜晚快快降临吧,向我展示值得去爱的明证!让我思考文明、人的命运、对我的国家的情义。让我愿意为某个急切的真理效力,尽管它也许还无法表达……
我此刻简直像个遭神遗弃的基督徒。我和杜特尔特老老实实地扮演我们的角色,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就像拯救毫无内容的宗教仪式,因为神已经远去。
第一部分 我是个古怪的中学生第3节 一个奇怪的建议
我回过神来。少校向我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
——如果这个任务让你太为难的话……如果你觉得自己状态不好,我可以……
——哪里,少校!
少校很清楚这样的一个建议是荒诞的。可是,当一支飞行队伍迟迟未归时,人们才会回想起临出发前机组成员脸色的沉重。这份沉重仿佛是某种预感的信号。大家纷纷自责忽略了它。
少校的踌躇让我想起伊士拉埃尔。前天,我正在情报大厅的窗户前抽烟。从窗玻璃中看到伊士拉埃尔飞快地走过。他的鼻子通红。一个十分犹太的又大又红的鼻子。伊士拉埃尔的红鼻子骤然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被我端详着鼻子的伊士拉埃尔,我对他本人也有着深深的友谊。他是大队里最勇敢的飞行员之一。最勇敢也最谦虚的飞行员之一。我们频繁地向他谈起犹太人的谨慎,这恐怕使得他把自己的勇敢也当成了谨慎。充当胜利者是要谨慎小心的。
所以,我注意到了他的大红鼻子,但只是一晃而过,因为他那飞快的脚步很快就把他和他的鼻子带走了。我转过身,认真地问卡瓦尔:
“他怎么会有那样的一个鼻子呢?”
“妈妈生的呗。”卡瓦尔答道。
随后他又加了一句:
“可笑的低空飞行。”说完就走了。
“啊!”
当然,这天晚上,当我们放弃对伊士拉埃尔归来的等待时,我想起惟有他的鼻子,长在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的鼻子,天才般地表现出最最沉重的忧虑。如果是我命令伊士拉埃尔去飞的,这个鼻子的影像一定会久久地盘桓在我心头,责备我。当然,伊士拉埃尔对飞行任务未置一词,除了说:“是的,少校。好的,少校。明白,少校。”当然,伊士拉埃尔的面部肌肉没有一丝颤动。然而他的鼻子,悄悄地、狡猾地、不守信义地变红了。伊士拉埃尔管住了他的面部表情,却管不住他鼻子的颜色。鼻子悄然在一旁夸张地表现着。伊士拉埃尔不知道,鼻子已经向少校表达了它强烈的反对。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少校不喜欢派他觉得有预感的人去飞。预感几乎总是出错,但它能让战争的命令带有审判的意味。阿里亚是个指挥官,不是法官。
同样,那一天,军士T也是如此。
伊士拉埃尔的勇敢与T的胆怯可谓不相伯仲。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惟一真正表现出胆怯的。当T接到战争命令时,看得出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切来得简单,不可避免,而又缓慢。T从脚到头逐渐变得僵硬。面部没有一丝表情。两眼泛起亮光。
伊士拉埃尔的鼻子在我看来是窘迫的,为伊士拉埃尔可能的死亡而窘迫,同时又是愤怒的。而T呢,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内心变化。他没作任何反应:他那是在蜕变。命令宣布后,他只是起了焦虑。焦虑让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均匀的光芒,T自这一刻起变得遥不可及。仿佛在他和宇宙之间有一片无情的沙漠在蔓延。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恍惚。
“那天我真不该让他去飞的。”少校后来说。
那天,当少校向T宣布了出发的命令后,他不仅面色苍白,甚至还笑了起来。只是笑。或许死刑犯在受刑前的反应就是如此。
“你状态不好,我替你吧……”
“不,少校。既然轮到我,就该我了。”
T在少校面前立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但是如果你对自己没把握……”
“该我了,少校,该我了。”
“你瞧,T……”
“少校……”
他像堡垒般不可动摇。
阿里亚说:
“所以我就让他飞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解释。T是机上的机枪手,有一架敌军歼击机企图攻击他。但由于机枪发生故障,敌机掉头返航。在飞机进入基地附近前,飞行员一直与T在交谈,没发现任何异常。但在着陆前五分钟,突然没了回答。
夜里,人们找到了T,头被尾翼打得粉碎。他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跳伞,飞机速度极快。这一切都发生在友军的领空内,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可以威胁他了。那架敌机的出现仿若一声宿命的召唤。
“去穿衣服吧,”少校对我们说,“五点三十分起飞。”
“再见,少校。”
少校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是迷信吗?我的烟灭了,我在口袋里徒劳地摸索着:
“你为什么从不带火柴?”
是真的。我边道别边跨出门槛,问自己:“为什么我从不带火柴呢?”
“这任务让他烦心。”杜特尔特注意到。
而我想:“他才无所谓呢!”但我这个不公平的玩笑话并不是针对阿里亚的。我被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事实所震惊:思想是短暂的。惟独智慧的生命才是永恒的,或者近乎永恒。我的分析才能没有多大长进。但思想毫不看重物体本身,它看重的是物体之间建立的关联,透过表象所看到的本质,而思想超越视觉进入对本质的领悟。对某一领域情有独钟的人,有时会发现它不过是一些不协调物的堆积:一个深爱妻子的人,有时在爱情中只得到忧虑、不快和约束;一名音乐爱好者有时也会觉得对音乐毫无感觉。我有时也会不了解我的国家,比如现在。国家不是地域、风俗和物资的总和,这些是我的智力总能捕捉得到的。它是一种本质。而有时我发现自己对于本质一无所知。
阿里亚少校一整夜都在将军那儿讨论纯逻辑学。它会毁了思想的生命,纯逻辑学。随后在路上又遇到没完没了的交通堵塞,这使他精疲力竭。归队后他又发现许许多多的物质困难,它们一点点地啃噬着你,就像山体滑坡,铺天盖地,让人无从阻挡。最终他把我们召集起来,布置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我们是一片大混乱中的物体。对他而言,我们不再是用独特的方式看待或忽视事物、思考、行走、喝酒、微笑的圣艾克絮佩里或杜特尔特。我们只是庞大建筑中的一些小碎片,需要更多的时间、宁静和空间才能聚合在一起。要是我面部因苦恼而有一丝的抽搐,阿里亚就只注意到抽搐。他派往阿拉斯的只有抽搐的形象。在所有问题的一片混乱中,在山体的崩塌下,我们自己也都被分成了小碎片。声音。鼻子。抽搐。碎片是不会使人感动的。
这里谈到的不是阿里亚少校,而是所有人。在难熬的葬礼上,我们爱死者,却与死亡毫无接触。死亡是件大事。它是死者的思想、物品、习惯之间新的关系网。它是对世界的重新安排。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变,而实际上一切都变了。书还是那本书,意思却两样。要重新感受死亡,就得去想像我们需要死者的时刻,那时我们想念他;想像他需要我们的时刻,可他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想像朋友间的拜访,却发现它很空洞。我们应当从长远来看待生命。可埋葬他的那天,既没有未来,也没有空间。死者还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埋葬他的那天,我们这些碎片纷至沓来,有些是真朋友,有些是假朋友,相互握手,怀着物质的烦恼。死者明天才在安静中死去。他把自己整个展现在我们面前,为的是完全地摆脱我们。于是我们为了将去的人哭喊,这个我们留不住的人。
我不喜欢漫画式的战争形象。勇敢的士兵擦干泪眼,用粗俗的俏皮话掩饰情感。这不对。士兵什么也掩饰不了。他无意中说的一句俏皮话,其实就是他心里所想的。
这与人的品质毫无关系。阿里亚少校十分敏感。如果我们回不来他或许比任何人都难过。只要关系到的是我们而不是一堆纷繁的杂事,只要允许他进行这次重组。尽管问题堆积如山,今天夜里,盯着我们的勤务兵还要监督我们大队搬家,只要一个卡车轮子出了故障,都能推迟我们的死期。这样阿里亚就免得担心了。
因此,即将受命起飞的我,心里想的不是西方反纳粹的战斗。我想的是眼前的琐事。我想到在阿拉斯上空飞七百米的荒唐,想到我们希望获得情报的虚荣,想到着装的缓慢,那在我看来犹如去见刽子手的装扮。然后想到了我的手套。见鬼,我的手套哪儿去了?我把我的手套丢了。
我看不到我住的教堂了。
我穿上衣服,为一个死去的神效力。
第一部分 我是个古怪的中学生第4节 完全一样的意思嘛
“快点……我的手套在哪儿?……不……不是这双……到我包里找找……”
“找不到,上尉。”
“你这白痴。”
他们全是白痴。找不到我手套的士兵。发动这场疯狂战争的希特勒。还有,坚持低空飞行任务的参谋部。
“我问你要一枝铅笔。已经十分钟了……你没有铅笔吗?”
“有的,上尉。”
总算来了个聪明的。
“用细绳把铅笔系上。然后帮我把细绳穿进这个扣眼挂起来……喂,机枪手,你看起来挺悠闲嘛……”
“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上尉。”
“啊!是吗。”
还有侦察员。我转向他:
“杜特尔特,你还好吧?什么都不缺?计算过航线了吗?”
“计算过了,上尉。”
好吧。他算好了航线。一次敢死队任务……请问这么做明智吗,为了谁也不需要的情报牺牲一支队伍,即便我们中有人生还,也不知能把情报交给谁……
“参谋部应该招些巫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