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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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忆前身-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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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永远是极薄的航空信纸,当稿纸用时便写得尽量密麻,寄来由我们誊清,一
本本书这样写成出版的。数百封信,鲜烈如今天。不厌其烦说了又说,何以还是当
年那样说得口燥唇干,而人总不懂呢?

    我恍然目睹《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的结局,这是天心一篇小说。典出日本
童谣,讲渔夫浦岛太郎救了海龟,龟为报答载他去龙宫游玩,哪知宫中一日世间千
年,浦岛太郎回到岸上,村人却都老死不在了。写政治犯出狱后的适应社会生活,
处境荒谬。最后,政治犯在家中发现一个纸箱,〖面全是他从监狱寄出来给家人的
信,那段空白年月〖,写信曾经是他唯一的精神活动和寄托。这些信,有拆封的,
也有,未拆封的。他拆封看时,彷佛打开时间的宝盒,一封封喋喋不休令他羞涩不
堪的痴人说梦,刹那卷成白烟升空,他变成了白发老公公。

    《美国世界战略中的日本》上下篇,《美国台湾政策的警告》,《一九五八年
台湾海峡纷争时,美国决意使用核子弹》,《彻底破产的中国经济》(按:这几篇
文章为日文篇名,姑译成中文)……一九八一年六月、七月的《朝日新闻》剪报,
飘散于地,焦黄易脆将化为灰飞。信中请我母亲口译给叁叁同仁听,“可以对美俄
军事现状有一概念。慕沙夫人精力充沛,当喜乐为之也。”

    七月二十五日,盛暑中午胡老师走路去寄信,回来冲了冷水澡躺下休息,心脏
衰竭去世。唯对佘爱珍师母说:“以后你冷清了。”享年七十五岁。

    彼时,正忙着浪漫忙着恋爱的我们,并没有请母亲口译剪报,一如浦岛太郎写
给家人却未被拆封的信。胡老师住日本叁十年,未入日本籍,始终自视为亡命(按:
这样的外侨在日本会被抽重税)。一九6 四年在一本橘色封皮的簿子上题书《反省
篇》,开笔即反省亡命。他体会日本人似乎极少亡命的经验,如源赖朝早年,是谪
居而非亡命。他说,亡命一则要有他国去处,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亡命狄国、齐
国、楚国,辗转住了十九年,殆如现代国家的承认政治犯。日本历史上有大名诸国,
但不够独立,难以保朝敌。二则,亡命者要有平民精神,如刘邦曾亡匿在民间,与
之相忘,日本却是武士战败逃走,即刻被百姓或町人发现,不得藏身。他认为,谪
居者除了源赖朝后来起兵打天下,其他只能产生文学。如韩愈、苏轼,如管道真,
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皆因流放而诗文小说愈好,屈原也是谪居而作《离骚》。然而
从亡命者当中出来的是革命,如刘邦、孙文、列宁,及欧洲新教徒逃亡新大陆,后
来都创造了新时代。

    谪居是服罪被流放,被限制行动〖围。亡命却是不承认现在的权力,不服罪,
亡命者生来是反抗的。一样的忠臣,他爱西乡隆盛,不爱屈原,屈原太缺少叛骨。
而因为是反叛的,亡命比谪居更难安身立命。胡老师说他于文学有自信,但唯以文
学惊动当世,心终有未甘,此是亡命者与谪居者气质不同。他写道,“我不服现成
的权威,当然是要创建新秩序。可是对于现成的权威,我已经够谦虚么?我的创建
新秩序的想法不是白日梦么?我亡命日本不事生产作业,靠一二知己的友谊过日子,
我的人果有这样的价值么?是不是做做厨子与裁缝的华侨还比我做人更有立脚点?
。。。。。。”

    一封封来自日本的信件,毕竟是痴人说梦,浦岛太郎的狱中书么?

    我行经信义路,插满了旗幡,印着“落地生根,终战五十年”,开喜乌龙茶赞
助新新人类总统府前飙舞。创党主席江鹏坚感叹,这些新人类,美丽岛事件发生时
他们才小学几年级,根本不知美丽岛为何物。我因此想,趁我这一代人至少还知道
有胡兰成,而我亦还有挂念有所辩之时,写下点什么来。我恐怕现在不写,再老些
了,更淡泊了,欲辩,已忘言。


 



                                忏情之书

    很多年前,以〈月印〉一文让大家深深记得的郭松棻,曾说胡兰成的自传《今
生今世》,是“一本中国人难得有的忏悔录,只是他口里不说悔罢了。”

    考察起来,中国人的世界,究竟有没有过忏悔(忏情)这样东西?至少,如众
所皆知的,中国人一向并没有宗教,而忏情的来源是宗教。祈祷,自白,苦行,神
修,神秘主义,向神父告解,心理分析。其历史之悠久,拿告解来说,大概已内化
为好比像是女人的生理周期,必须抒发不可。忏情有其传统,使得他们一般写起自
传或回忆录,包括传记写作发达,皆直谅无讳,格外可信似的。中国人则不然,若
不是为贤者、长者讳,就是至不济也要收拾一下才好出来见客。乃至若把柏格曼的
哲理式对白,伍迪艾伦的呓语滔滔,移植到我们戏剧表现上,肯定是叫演者和观者
一起尴尬透了。

    按张爱玲写《中国人的宗教》所观察,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
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最高的理想唯是有足够的粮食与治安,使五伦关系得以和谐
发展下去。人的资格,最重要的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
的信仰。因此过份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
生,焉知死”,有如中国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
中国人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热闹明白,红灯映照里的人生。在此范围以外,弥漫著哀
怅。物质和细节充满了欢愉,主题却永远悲观。

    曲终奏雅,向来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气氛,标榜节制之美,因为人生或艺术,最
难得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应当歇手。一次走往公车站牌途中,胡老师提起我写的宿
舍阳台上看猫走过人家屋脊,昔年周作人写几个朋友江边吃茶,都是无事也写得个
收场。不同于他那一辈人浸淫汉文章之中的,诸般写来最后是“奏雅”,一一还它
一个价值或名目,归于公论。

    往前推到《诗经》,大雅小雅、颂,写的全是公众之事,国风里精采的儿女恋
爱都也容纳在世俗生活里。 中国人的私我,顶多是到“词”那种程度。比较诗和词
的境界,诗是世俗领域,看广大,词是私宅院第,赏徘徊。中国文学若有忏情录,
第一部应该算《离骚》。屈原《天问》,你看他上山下海问了又问,把自己弄到形
容枯槁行于江边的受难景象,太惊恸人,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于是千年之后有胡
兰成写自传,其狼狈不堪处,朱天心说:“其实他不写出来也没有人会知道啊。”

    一九七四年父亲偶然得知胡兰成在华冈,八月去信连络,居然有回音,两行字
曰,“足下偶有兴来阳明山一玩乎?仆处无电话,但大抵是不出去。”胡老师五月
从基隆港入境,住华冈大忠馆,三个月以来便是著书《华学科学与哲学》,初稿写
完约八万字,正在誊清删改。书是改写了三次,前后竭两年之力,所以我跟父母亲
上山探访时,胡老师仍处于写书状态中,据他日后说是,“畏人默坐成痴钝”──
语出苏东坡给侄子的诗里,当年苏东坡居黄州作《赤壁赋》,文思益进,而于世务
益疏拙,写下的这句话。

    父亲是为了作张爱玲传来搜集资料,手上唯一册日本排版印行的《今生今世》
上册,破旧不堪,扉页有胡兰成签名,赠龚太太,不知是辗转几劫得来的海外孤本。
胡老师便取出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

    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也一片茫然,
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父亲却不,会面回来他非常澎湃,
写了篇致张爱玲信,《迟覆已够无理》,覆的是三年前张爱玲那封谈赖雅开刀住院
的信。刊在人间副刊,写这趟见面的经过,殷殷报知消息,通篇的热心肠试做调人,
甚至盼望张爱玲若能来台与兰成先生重聚就太好了。






    四十八岁的父亲,竟做如此遐想且诉诸舆论,完全违背了他写小说时的冷静世
故。他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
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 约莫像孙悟空那样吧,拔根毫毛变做千百个分身,意指博
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
鱼。 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相
反来说,从一而终的男人,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份五饼二鱼,何尝会变出十饼四鱼,
十五饼六鱼来的呢?而女人妒醋,无非便是要独得五饼二鱼乘以五千人的那个总数
罢了。

    以上父亲所做调人语,替兰成先生的博爱开脱,首先就引发我母亲不悦,何况
普天下女子,闻此言势必要揭竿起义,打他个满头包的。

    胡老师收到剪报后回信,“……耶稣分一尾鱼于五千人之喻,前人未有如足下
之所解说者,极为可贵。 张氏之《谈看书》,写小矮人之传说,又是学术,又是随
谈,不用文学字眼,而通篇无有不是文学。 此种看似平淡无奇之处最是难到,前人
欧阳修之诗与周作人之散文之有味,盖在此。日前偶逢中国时报副社长,彼云亦有
人写信到报馆,说张爱玲之《谈看书》算是什么!我乃想起战时在上海许广平对我
说的一节话:“虽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书,鲁迅先生还是买来看,对家里人
说作人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只是时人不懂。”爱玲的《谈看书》时人不知其好,亦
不足怪耳。惟足下文中引我之言,张氏每日写稿仅千字左右,我原说的是二千五百
字,有机会时乞更正。……”

    《谈看书》三万余言,当年人间副刊发疯似的以九天头条来刊载,反映了编辑
的张迷心态──由于张爱玲惜墨如金,张迷们只好不断去挖掘其旧作少作或废作,
以致忽然有新作发表,大家都以为又是古物出土,待惊醒过来,就特别的欣喜若狂。

    但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大懂张爱玲了。怀抱无限好意,像小孩瞌睡懵懂牵著大
人衣角走回家,跟随她谈人类学,忽而到东,忽而到西,跟跟便失了线索掉入南太
平洋里,或是一同走进小黑人过不去的热带森林带,她却不见了。读此文留下了这
个印象,多年后的现在翻出书来重看过,她提到的人类学者及著述,好多熟人,我
叹道:“原来那时候你在读这些!”

    胡老师一再称赞《谈看书》,与鹿桥通信也说起,“张爱玲写夏威夷,澳洲,
非洲的小黑人的那几章可是非常之好,是神话的,又是童话的,又是在现实世界里
的,很好玩。只觉得其是时间空间都非常之阔大、悠远,也没有一种没落的哀感,
而是什么感情都超过了。这几章不是看他人的书的批评,而是她自己的创作。这种
境地惟有山海经里有。“纵观周王传,流览山海图”,还使我想像了陶渊明读山海
经的那情怀。”

    《谈看书》写道,“二次世界大战末,是听了社会人种学家的劝告,不废日皇,
结果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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