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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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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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打你一顿我也不解气的。”他口气生硬地说,推开刘栓的头,从女人怀中抱过孩子,来回踱着,轻轻拍哄,一边低声唱:

  夜是已经降临了,

  我的孩子快快睡吧,

  听我唱着歌,

  唱着你将来的命运,

  你远大前程,

  我的孩子快快成长快快长大啊,

  快为我们祖国努力,

  表现你自己,

  将那纪念功绩的勋章,

  挂在你胸前啊。

  夜是已经降临了,

  孩子快快安眠吧,

  伟大的生命无限前程正等待着你……

  

  要么是他的歌声具有奇妙的安宁作用,要么是那孩子对歌声具有先天的感应功能,孩子竟渐渐停止了啼哭。他继续拍着唱着,孩子终于在他怀中睡着了。

  他示意那女人铺好小褥,摆好小枕头,轻轻地将孩子放下,替孩子盖上了小被,又掏出自己的手绢,拭去孩子额头哭出的汗珠。

  刘栓用讨好的口气对他的女人说:“你跟姚医生好好学着点,就是这么哄孩子才行。”

  他瞪了刘栓一眼,说:“哪条法律规定,哄孩子只是女人的事?”又转身问我:“你听到过这么一条法律吗?”

  我立刻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刘栓红了脸,吭吭哧哧地说:“我……不会唱呀……”

  “不会唱,还不会哼?”

  刘栓狼狈起来。他女人得意地窃笑了。我也转过脸去,使劲抿住嘴。

  “我到外面劈柴去。”刘栓借故脱身。

  “先别走。”姚医生叫住他,问:“你想不想戒酒?”

  刘栓回答:“想倒是想啊,可戒不了哇……”

  “想戒就能戒得了。”姚医生说着,从医药箱里拿出一只保温杯,取下盖,递向刘栓,诱惑地说:“这是我配的戒酒良方,不少酒鬼服了,都滴酒不沾了。你把它喝下去,它不但有戒酒的功能,还有强身壮体的作用呢。”

  “这……”刘栓犹豫。

  “接过去喝呀。”姚医生催逼。

  刘栓迫不得已,只好违心接过保温杯,一扬脖子,像大伏天喝凉水似的,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还不太难喝吧?”姚医生问。

  “不难喝,怪甜的……”刘栓一副啼笑皆非的怪模样。

  “我可预先告诉你刘栓,”姚医生板起脸说:“你服了我的药汤,如果今后再喝一口酒,药力和酒力互相发生反应,就会生癌。到那时,你可别诬陷我坑害了你。”说罢,收拾好医药箱,匆匆走了。

  我早已无心再给我的学生补课,也告辞了,出门紧走几步赶上他。

  我问:“‘大插兄’,你给他服的药汤,果真有那么厉害吗?”

  他笑道:“一杯甘草汤。”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你这人真缺德。”

  他说:“是啊,好人有时也难免做缺德事。”与我并肩默默走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不能泄露我的天机啊。”

  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位“大插兄”身上,竟还保留着一些孩子气。成年人身上的孩子气,是可爱的。我张张嘴,几乎要把我的想法对他说了,却羞于出口。这想法使我的脸有些发烧,幸而天很黑,否则他一定会看出我的脸当时有多么红……

  第二天,我们几个姑娘套辆牛爬犁,到江汊子里去割柳条。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又红又大。新雪将世界覆盖得一片洁白,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出了一条柔和而起伏的耀眼曲线,将所有可以望见的树木都变成了巨大的或玲珑的银珊瑚。江上还弥漫着薄薄的晨雾。阳光是那么灿烂,晨雾被渲浸得像一片展开的透明的红纱,几乎是静止的,经久也不飘散。雪地辐射着炫目的彤辉。景色真是美极了。大自然的美,更属于人烟疏少的地方。而在这种地方,人类更易产生对大自然的依恋之情。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嗨,姑娘们,你们到哪啊?”姚医生突然撑着雪板来了个漂亮的急转弯动作,拦住我们的去路。他头戴一顶白色的兔毛滑雪帽,脚穿一双靴子,身背医药箱,双颊绯红——那是因为滑雪速度太快被风吹的。那一天他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潇洒,那么朝气蓬勃,又那么……英俊。

  女伴们都呆呆地瞧着他,忽然一个个全变得羞涩起来,谁也不回答他。

  我见他望着我,就说:“我们去割柳条呀。”

  “往哪边儿去?”

  “东边儿江汊子里。”
  “正好,我要去东村,搭你们一段爬犁吧。”他蹲下身,解滑雪板。

  我说:“‘大插兄’,滑雪多神气呀,何必搭我们的牛爬犁呢?慢慢腾腾的。”

  他说:“有机会能和姑娘们坐在一辆爬犁上,那就只有傻小子才会觉得滑雪更神气了。”

  女伴们互相交换着各种含义的眼色,一个个愈发显得庄重无比。

  他将滑雪板递给了我,我就像士兵搂着大枪似地搂着它。

  他坐到了我身旁,从我手中拿过鞭子,往老牛屁股上抽了两鞭子,老牛颠儿颠儿地跑了起来。

  爬犁很窄,他又坐在我和另一个姑娘之间。那姑娘朝后一躺,躺在了身后一个姑娘怀里,倒挺自在挺舒服的。我却得搂着他的滑雪板,而且身旁身后都没有女伴可靠,要靠着谁,就只有往他身上靠。我怎么能当着几个女伴的面往他身上靠呢?我随时会滚落下去。

  他看出了我坐得不太稳妥,对我说:“搂住我的腰。”我装作没听见他说了句什么。

  他真以为我没听见他的话,也不再重复,用一只手臂轻轻揽住了我的腰。

  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了。我暗想,女伴们回去后一定会大大取笑我一番的,又对自己说:“管她们取笑不取笑呢,我可不愿从爬犁上掉下去,在深雪中打个滚。”当时他就是吻我一下,我也不会真生气的。只要别吻得太粗鲁,要轻轻的,温柔的……

  不知为什么,女伴们都不唱歌了,好像坐了一爬犁哑巴似的。

  老牛却撒开了欢儿,颠儿颠儿地在雪原上越跑越快。

  他回头看了女伴们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不唱了啊?”

  谁也不吱声,她们光哧哧地笑。其实我知道,他坐到了我们的爬犁上,使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和我同样的快活。尽管我们都停止了唱歌,说不定我们之中的某个姑娘,早已暗暗地爱上了我们这位“大插兄”呢?是瞧着他的背影,哧哧笑的那几个中的一个?还是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眼望着远处雪色的那几个中的一个?我暗暗猜测着。

  “既然你们都不唱,那我就唱给你们听吧。”于是,他唱了起来:

  我唱一个歌吧,快乐的风啊,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对着险峻的高山,对着神秘的海洋,

  对着鸟雀细语,对着蔚蓝的天际,

  ……

  谁要快乐就能微笑,谁要做就能成功,谁要寻找就能找到

  ……

  我听出了这是一首苏联歌曲。我哥哥和我姐姐都会唱这首歌。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我们上一代和我们上上一代的年轻人们,究竟喜爱过多少首苏联歌曲,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

  可以大声唱苏联歌曲的年代过去了……

  我说:“你今后别再唱他们的歌了。”

  他转过脸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

  我说:“你应该明白。”

  他沉默片刻,用忧郁的语调说:“我来到这个地方后,常为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感到格外快乐,没想到在这里也碰到了一位政治头脑格外敏感的人。”

  他的话中,明显地包含着对我的暗讽。我感到委屈极了,也很生气,眼泪差点儿都涌了出来。

  我摆脱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故意用淡漠的口吻说:“不听好人言,吃苦在眼前。”

  他扭头对女伴们大声说:“姑娘们,你们听到这位小姐的预言了吗?”

  我猛地蹦下了爬犁,将他的滑雪板朝雪地上一扔,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瞪着他。

  他立刻勒住牛缰绳,用一种很不寻常的目光望着我。

  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再拿我开心,我就往你脸上啐唾沫。”

  他望了我一会儿,很识趣地下了爬犁,对女伴们说:“真遗憾,我们愉快的旅途太短暂了。”绑上滑雪板后,又看了我一眼,飞快地滑走了。

  一位姑娘埋怨我:“你今天吃火药了?他不过就跟你开句玩笑嘛,你搞得人家有多难堪。”

  我恶声恶气地抢白道:“你想替他打抱不平?”

  她脸倏地红了,挺恼地说:“你别恶语伤人。”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凭什么认为,她一定就是暗暗爱上了他的那一个,一种强烈的妒忌顿时在我心中作怪。

  我冷笑着说:“你喜欢他,我可不喜欢他,你护着他,我今后偏要同他处处作对。”

  她一下子捂上脸哭了。

  我不再理她,也不再坐到爬犁上,大步向前走去。

  泪水从我眼中渐渐流了出来……

  春节期间,知青伙伴都回城市探家去了,只有我一个人不得不留在村里。因为我教那个班的学生年终考试平均分在全公社倒数第一。我的姓名上了公社的《教育情况简报》。负责抓文教工作的一位公社副书记,在教师大会上说:“这不仅是教学水平问题,而且是对贫下中农后代的感情问题。”我接连几天孤单一人躲在宿舍里,羞于在村中露面。我不是个理想远大的姑娘。我认为怀有某种远大理想的人必须具有某种特殊的潜质。但我也不甘在如此偏远的地域做一辈子乡村教师。公社副书记说的一点不错,这是个“感情问题”。我不喜欢孩子。因为我虽然已经差三个月十八岁了,但心里还依然保持一种自怜自爱的巩固意识——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在家时我是一位小“公主”,我承认,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把我娇宠坏了。

  再说我当的又是一位什么样的教师啊。在我教的那三十五个孩子中,居然就分成一、二、三、四年级。上午给一、二年级上课,下午给三、四年级上课。在空荡而寒冷的教室里,同时给两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得有导演的才干。给这一年级学生讲语文课时,预先给那一年级的学生布置半堂课能做完的算术作业。讲半堂语文课,就不得不转移思维,再开始给另一年级学生讲算术。讲语文课时,另一年级学生往往并不埋头认真完成算术作业,而是公然地听我朗读课文,公然对那些被我叫到黑板前默写生字而又写不出来的学生表示讥笑甚至幸灾乐祸。而当我开始给低年级学生讲算术新课或进行课堂考试时,高年级学生又会暗暗给低年级学生传纸条,或者张口替他们回答,并且因为有机会炫耀自己比低年级学生头脑聪明而得意扬扬。这种情况常常使我顾此失彼。在这种顾此失彼的状态中,我还一刻也不能忘了教室里那只大铁炉子,隔会儿,有时在讲半句话的时刻,就不得不去捅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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