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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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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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据在她弱小的心灵里。
    车子走了许多路,最后停在一块广漠的郊野里,我们也就从车上下来。灵柩安
放在一个深而神秘的土穴前;香炉里又焚起香来,蜡烛的火焰在摇荡的风中,发出
微绿的光芒。沁珠拿了一束红梅和一杯清茶,静穆的供在灵前,低声祷祝道:
    “长空,你生前爱的一枝寒梅,现在虔诚地献于你的灵前。请你恕我,我不能
使你生时满意,然而在你死后呵,你却得了我整个的心,这个心,是充满了忏悔和
哀伤!唉,一个弱小而被命运播弄的珠妹,而今而后,她只为了纪念你而生存着了。”
    这一番祷词,我在旁边听得最清楚,忍不住一阵阵酸上心头。我连抬眼看她一
看都不敢,我只把头注视着脚前的一片地,让那些如奔泉般的泪液浸湿了地上黄色
的土,袁姐走过来劝我们到那座矗立在高坡上的古庙里暂歇;因为距下葬的时候至
少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到了庙里后,选了一间清静的僧房坐下休息。沁珠这时忽然
问我道:“我托你们把照片放在灵柩里,大概是放了吧?”——这是曹入殓的那一
天,她将一张最近送给曹的照片交给我们,叫我们放在曹的棺材里。——这事大家
都觉得不大好,劝她不必这样做,而沁珠绝对不肯,只好依她的话办了。当时因为
她正在病中,谁也不敢提起,使她伤心,现在她忽想起问我们。
    “照你的话办了!”我说。
    “那就好,你们知道我的灵魂已随他去了;所余下的是一副免不了腐臭的躯壳,
而那一张照片是我这一生送他唯一的礼物。”她说着又不禁流下泪来。
    “快到下葬的时候了,请你们出去吧!”袁志先走进来招呼我们。沁珠听见这
话,她的神经上像是又受了一种打击,异常兴奋地站了起来,道:“唉,走,快走,
让我再细细认一认装着他的灵柩,——你们知道那里面睡着的是他——一个为了生
时不能得到我的心因此哀伤而死的朋友,呵!为了良心的诘责,我今后只有向他的
灵魂忏悔了!唉,这是多么悲艳的结局呵!”
    沁珠这种的态度,真使我看着难过,她是压制了孩子般的哭声,她反而向我们
笑——同眼泪一同来的笑。我掉过头去,五中梗塞着,几乎窒了呼吸!
    来到墓地了,那边许多含悲的面孔,向深深的土穴注视着,杠夫们把灵柩用麻
绳周围束好,歇在白扬树下的军乐队,又发出哀乐来;杠夫头喊了一声口号“起”,
那灵柩便慢慢悬了空,抬到上穴的正中又往下沉,沉,沉,一直沉到穴底,那穴底
是用方砖砌成的,上面铺了些石灰。
    “头一把土应当谁放下去?”几个朋友在低语地商量着。
    “当然还是请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灵的话。”朋
友中的某人说。
    “也好。”其余的人都同意。
    沁珠来到土穴畔,望着那白色的棺材,注视了好久,她流着泪,俯下身去在黄
土堆上捧了一掬黄土,抖战地放了下去。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口唇变成了青紫
色,我同袁姐连忙赶过去把她扶住,“唉,可怜!她简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声
向我说,我只用点头回答她。我们搀沁珠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朋友们不歇气的
往坟里填黄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经填平了。“呵!这就是所谓埋葬。”环着坟
墓的人,都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黄昏时这一座新坟大致已经建筑完成了。坟上用白石砌成长方形的墓,正中竖
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着“吾兄长空之墓”。两旁刻着小字是民国年月
日弟某谨立。下面余剩的地方,题着两行是:“愿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闪烁,如彗星
之迅速。”旁边另有几行小字是:“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
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着曹生平的事略,石碑
左右安放着四张小石凳,正面放着一张长方石桌。
    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
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
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
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
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
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
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
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
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
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
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
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
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
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做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
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幽美,是一幅不能画
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
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
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
人们悼亡时遗留在着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
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问。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到长空的
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
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
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列,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
唏嘘凭吊。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
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
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
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
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
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
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
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
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
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
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
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
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
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
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
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
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
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
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
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
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
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
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
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

    



 
                               第十七章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
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
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我们坐在沙发上
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
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
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做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都跑了,唉!分别是多么乏味的勾当,素文。”
小袁叹息着说。我们也同时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灵中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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