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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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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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做。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给阿非什么〃父亲的温暖〃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她是简直无〃架〃可〃吵〃,只可〃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砰〃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见到你……以前的……爸爸……〃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他看到〃风景如画〃,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如画〃,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
  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喀啦〃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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