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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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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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
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
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
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著烟;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场。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
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著了。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
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

金枝听著鞭子响,听著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
。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鞭子的响声与她
隔离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
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

“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著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著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去了。筐子
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的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
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
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
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
。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
野草。他们受著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著姑娘,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
的,又走下高梁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



吹口哨,响著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著,婶婶
远远的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

“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像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

“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
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

“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著一条牛,福发回来。婶婶望见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叔叔到
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年青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月里落
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样;我知道给男
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
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
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
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
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著酒,大胆把一切
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著: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著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力气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
,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
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著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
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
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
一般把杯子拿给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
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幻想著一边哭
,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哼著,有时也挫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
也拭得乾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
时,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

“该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
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著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
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若是别人拾得了
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
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
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著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
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
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著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著姑娘加
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著什么病痪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著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著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於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
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著: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著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
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著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
著许多,也挂著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著,
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
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著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
是来回向地端跑著,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像是架著两块石头
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著的
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罗圈腿脸累得
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
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著金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
果实坐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愕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
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

“你干的吗?糊突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著:“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著送上车的吗?不认帐!”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
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
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著武戏,戏台上耍著他们一家三人。二里半骂著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
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著传染病的小鸡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
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著留种子的时候,
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
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於是车子
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著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著,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
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著,时间像蜘蛛缕著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金枝脸色脆
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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