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生死场- 第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
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
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
的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
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
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著火盆边的
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
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
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
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
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著,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
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著
强的光线,为著瘫人的气味,为著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
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
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著怎
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
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於是王
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
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
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
著: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著月亮敲门。王
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
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
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就连我,他们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
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约会著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
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
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
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
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著,
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条棍上系著长
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
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
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著,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
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
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
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
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
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
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
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
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
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
!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
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
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
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
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
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
去。为著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
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
,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
…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
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
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
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
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
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
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
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
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
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
,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
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
般。

夜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