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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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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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
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
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
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
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
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
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著一点
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
市,平儿指嚷著: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
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夥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
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著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
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
(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
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打仗的,拿著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
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
睡著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著,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
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
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著。经过一个长时间,小
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著生产。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
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
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著。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
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条
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著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
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
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
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
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
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
他吼叫:
“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著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
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
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最後人们拖他出
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著肚皮,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
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
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
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
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著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
,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
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著。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著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著。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著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著啄食。小猪
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
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
人们的刑罚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
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著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著红波
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著
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著锄头回来。堂屋挤满著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
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
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
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著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著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
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著
她多经验的头颅:
“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轻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
。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
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
掉,狂张著,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於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
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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